西游岔记-碗子山 (下)全 3

来源: 玉珠 2004-11-03 17:38:49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0 次 (23577 bytes)
回答: 西游岔记-碗子山 (下)全 1玉珠2004-11-03 17:35:13
第十四章 望岳

当夜二人两人都小心翼翼的,争着说些笑话儿,都不去提白日的事儿。最后还是刘懿开口道:“父王已经打上门来了,不如你到宫里去一趟,也算是拜见了老泰山。”那黄方平直看到刘懿的眼睛里去,半日方道:“也好。”刘懿不敢回看他,将眼睛转到一边,轻轻道:“若真的是见不着倒也罢了,我总觉得这和尚是老天派来让我们与父王见面的;既这样,我总不能连父王都不要了,你作女婿的也不能不见他。”两人又商议了明日先由方平回去探个风儿,直说到三更天。不知为何,两个人都有些惴惴的。刘懿吹了灯,叹了口气:“睡吧,开始了。”方平震了一下,也不问她什么开始了。睡在床上,刘懿又听见咚咚的脚步声在心里响起,她说不清是什么呢,真是光阴吗?不知道。她的心不再安定,她的这所房子在摇晃。他们两人对望着,彼此还笑着,不肯透出心里的惶惑;方平拿手盖在刘懿眼睛上,道:“睡吧,明日还要早起呢。”

第二日,二人都起了个大早。方平一挥手,招来一些树叶便装扮起来。刘懿见他头上戴一顶唐式乌纱襆头,乌云敛伏;身上穿一件赤刮里新的杏黄色玉罗褶,广袖飘迎。足下乌靴花摺,腰间鸾带光明。刘懿替他理了理领子,不禁多看了两眼:“这么些年来,也从不见你装扮装扮。”方平低首在她耳边道:“这个样子,见得见不得老泰山?”刘懿终于笑了。“婚后十三年才回门,还只是姑爷一个人,你怎么说?”

“姑爷一个人回去,泰山泰水便是生气,也不好发作的;再看看,心里爱还爱不过来呢,哪里还想到恨。如此气也消了,心也平了,姑奶奶便可以带着孩子回门了。”刘懿撑不住笑了:“你倒本事,‘泰水’又语出哪里呢?”说笑间,两个孩子不知何时溜到了内间,一边一个拉住方平的袍子,道“阿爹要去看外公了,阿爹要去看外公了!”刘懿脸上有些挂不住:“两个小冤家还没见过外公呢。”方平将话转开:“我可是要到你家做什么马去了。”刘懿破颜一笑:“驸马。”方平见她笑了便起身朝窗外飘去。刘懿望着他渐行渐远,心也仿佛跟着去了。

方平在云上疾驰,想着如与那未谋面的老泰山直说,三公主招了个妖怪驸马,定会吓倒一片;可不如此说,又有何说辞呢?不去想它了,见了面相机行事吧-------。不消一支香功夫早到了宝象国,他按落云光,整了整衣冠,行至朝门对阁门大使道:“三驸马特来见驾,乞为转奏转奏。”那黄门奏事官睁大了眼,倒退两步,忽然转身一溜小跑来至白玉阶前,奏道:“万岁,有三驸马来见驾,现在朝门外听宣。”那国王正与三藏在殿上讲些因果。
黄门官的声音如在每人的头上都炸响了一声雷,半晌没人响应。就在几个时辰前,那两个神通广大的和尚在殿上腾云驾雾的,要去捉妖救公主;此刻,有“人”自称驸马晋见了。三藏心道:莫非八戒沙僧遭了毒手?国王立刻想到:“那两个和尚死了?”眼睛觑向身旁的这个和尚。正逢三藏也望过来,两人狐疑的眼光在半空相逢。国王道:“可好宣他进来?”三藏道:“妖精上了门,拦也是拦他不住了,不如宣他进来。”

毂毂的靴声中,满朝的君臣等得有些心焦,是个什么样子的呢?三藏则想,不知变成什么样了呢。突然,众人眼前一亮,看到一个汉子,黄衣鲜明,气宇轩昂。三藏端坐在绣榻上,看着方平躬身行礼,心里突然腾起一股无明火。他恨透了眼前这个妖精,恨他生得不俗,恨他是这一路上最心慈面软的妖精,恨他还有脸上朝来认泰山!也许,他恨的是他的不安分,和尚自当取经,妖精自当修行,如今倒好——和尚取经念经,妖精娶亲认亲!三藏突然升起揭发的冲动,他转身奏道:“陛下休要信他花言巧语-------”他说着,连他自己也对今日的无明火感到吃惊,不知如何就犯了嗔戒。

黄方平看这大和尚侃侃而谈碗子山的经历,都是真的,自己在路上本也打算来个底朝天一包兜的,本就无不可与人言。但这大和尚这般气愤,简直匪夷所思,为着什么呢?为曾经抓过他吗?这一路上抓过他的妖精不知多少呢,何况媳妇儿也放了他,自己也不曾来追赶他呀。他也动了怒,突然灵光一闪,想出一条妖喊捉妖之计,他玩心大盛,脸上却丝毫不露。

只见他玉山半倒,单膝着地,朗声奏道:“陛下,微臣乃碗子山波月山庄人氏,自幼儿好习弓马,采猎为生。那十三年前,带领几个家童,放鹰逐犬,忽见一只斑斓猛虎,身驮着一个女子,往山坡下走。是微臣兜弓一箭,射倒猛虎,将女子带上本庄,把温水温汤灌醒,救了她性命。因问她是那里人家,她更不曾题公主二字。早说是万岁的三公主,怎敢欺心,擅自配合?当得进上金殿,大小讨一个官职荣身。只因她说是民家之女,才被微臣留在庄所,女貌郎才,两相情愿,故配合至此多年。当时配合之后,欲将那虎宰了,邀请诸亲,却是公主娘娘教且莫杀,说是这虎也算得是臣与公主的媒人。臣因此言,故将虎解了索子,饶了它性命。不知那虎得了性命,在那山中修了这几年,炼体成精,专一迷人害人。臣闻得昔年也有几次取经的,都说是大唐来的唐僧,想是这虎害了唐僧,得了他文引,变作那取经的模样,今在朝中哄骗主公。陛下,那绣墩上坐的,正是那十三年前驮公主的猛虎,不是真正取经之人!”说完,方平心中不禁一阵惊奇,再也想不到自己竟有这口才。不知为何,他心中生出一种奇异的快感,隐约又有些恍惚,今日这一幕好象曾在哪里经历过似的。

国王发现自己突然成了坐堂的青天老爷,堂下一坐一跪两个告状人,都说对方是妖精。他心里明镜似的,那个贱人的亲笔书信都说嫁了个妖精,岂会有假?不过这个妖精也还有几分意思,远道而来要个驸马的名份,单膝着地的姿势尤富化外之民欲化为化时那点子异国风味。国王不禁动了点惜才之心。坐着的自然是真和尚,不过这和尚知道得太多,若能假妖精之手-------想到此,他微笑着望一望面前的一僧一妖,意思说“证据?”三藏立时张口结舌,他哪里有什么证据。黄方平则侃侃而道:“主公,臣在山中,吃的是老虎,穿的也是老虎,与他同眠同起,怎么不认得?”国王道:“你既认得,可教他现出本相来看。”黄方平微微一笑:“借半盏净水一用。”国王命官取水,递与驸马。只见他接水在手,纵起身来,走上前,使个黑眼定身法,念了咒语,将一口水望唐僧喷去,叫声“变!”那长老的真身,隐在殿上,真个变作一只斑斓猛虎。
国王一见,魄散魂飞,那多官也唬得尽皆躲避。有几个大胆的武将,领着将军校尉一拥上前,使各项兵器乱砍,这一番,不是唐僧该有命不死,就是二十个僧人,也打为肉酱。此时幸有丁甲、揭谛、功曹、护教诸神,暗在半空中护佑,所以那些人、兵器皆不能打伤——这愈发教殿上众人相信了这轩昂和尚确为虎精所化。众臣嚷到天晚,才把那虎活活的捉了,用铁绳锁了,放在铁笼里,收于朝房之内。

那君王见这驸马使手段将个好好的和尚变了猛虎,也算是除了心腹之患;但如何对付这真妖精假驸马,皇上心中实无法可想——或许他看在那贱人面上,不会加害于朕?只好先传旨教先在公主寝宫里歇息,光禄寺铺排筵宴,又命一个驸马相陪,先论了救驾之功再说。

进得公主寝宫,黄方平东张西看,心里便存了个痴念头,我那媳妇儿就是在这里长大的,这里有父亲,有兄弟姊妹,有她的一大家子。他不由得连此地的几椅灯窗都生了几许亲近之心,东摸摸西看看,心里痴想着当年媳妇儿触摸过这些东西的,手上不由得轻柔了许多。衔命相陪的驸马算准了皇上不过是随口敷衍,哪里肯来,黄方平就在那片自酿的家的暖意中自斟自酌,看那皇上拨来的十八名宫女歌舞。

且不说他在里面受用,宫里忽见拿了一个虎精,哪里肯放过这个热闹,外面人尽传道:“唐僧是个虎精!唐僧是个虎精!”乱传乱嚷,连金亭馆驿中的人都要去看看,方才还是这里的贵客,如今怎的就成了虎精。驿里顿时跑个精光,只有白马在槽上吃草吃料。到得二更时分,万籁无声,那厩里忽地平地起了一阵氤氲,水气过处,白马不见了,马厩边立着一个白衣少年,忙不迭地顿绝缰绳,抖松鞍辔。这一幕恰被一个驿卒看见,他宫中的虎精没看见,驿中这幕精变却觑个正着,两眼倒插上去便要昏倒在地。

这小驿卒不知,他看到的一幕正是化作白马的西海龙子回归原身。那小龙羞愤交加,张口一股水喷在那驿卒身上,还未等他吓昏过去,便将这倒霉的凡人化作了一只蛤蟆。他急纵身,忙显化,依然化作龙,驾起乌云,直上九霄空中观看。

小龙王在半空里,只见银安殿内灯烛辉煌,那八个满堂红上点着八根蜡烛。低下云头,仔细看处,黄方平独自个在里面,逼法饮酒吃肉,脸上满是找到家的笑。小龙笑道:“好个贱胚!这厮不过是个泼怪罢了,倒乔张做致,真做起驸马来了!且等我去戏他一戏,若得手,拿住他也算是一场功劳。”自上得西天路来,他化作白龙马,一路上赤胆忠心地驮着那取经人;心底却有着不可为外人道的疼——一色的罪犯天条,发配给取经人,那三个出身不过猴猪之属,还是徒弟的名份,自己托生龙族,竟化作个畜生!这唐僧西天取经一事早轰传了仙凡两界,可谁又晓得自己也是其中一份子?便算是那经取成了,自己又能有多大的功果?他满涨了一肚子的羞愤,今日遇到这个自以为从此入了国戚的妖精,今日便拿他开刀,也好让他们知道西海龙族之后!何况,这妖精还夺了他家的宝物青鳞靠——他甚至忘了,今番动手的初衷原是为救那从来只当自己不存在的唐和尚。

小龙王按下云头,摇身变做个宫娥,真个身体轻盈,仪容娇媚,忙移步走入里面,对妖王道声万福:“驸马啊,你莫伤我性命,我来替你把盏。”黄方平竟答道“这话倒奇了?你们日夜照看公主住过的屋子,便象是我的亲人一般。我谢你还来不及,又怎会伤你?”他还沉在回到家的暖意中,竟没想到这宫娥如何讲出“害了性命”一说。

宫娥突然警醒自己说错了话,忙接过壶来,将酒斟在他盏中,酒比锺高出三五分来,更不漫出,却是她使的逼水法。黄方平喜道:“你有这般手段!”
宫娥道:“还斟得有几分高哩。”方平道:“再斟上!再斟上!”他举着壶只管斟,那酒只情高,就如十三层宝塔一般,尖尖满满,更不漫出些须。小龙王又道:“驸马,你且慢饮,我舞个剑与你看。”妖王便将自家所佩宝刀解下来。她接过了,趔趄了一下才稳住,便留心在那酒席前,上三下四、左五右六,丢开了花刀法。黄方平连声赞好,又浮了几大白。

突然,那宫娥丢了花字,望妖王一刀劈来。不承望妖王呵呵一笑,侧身躲过,顺手举起一根满堂红灯架住那柄“获麟”宝刀,问道“姑娘,到底是谁要害谁性命?”

那粉面含羞的宫娥转眼化作个轻俏英俊少年,只见他退了半步,丢个架子,如一张拉满的弓,喝一声“泼怪看刀!”又杀将过来。

“这位道兄可否见告,为何要刀兵相见?不然,便是杀了在下也是个屈死鬼。”小龙王见自己一击不中,这泼怪偏这般澹定自如,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喝道:“就凭你这不知什么根底的畜生,也配做驸马?也配打我师父主意?也配偷我家的青鳞靠?纳命来吧!”他只管将手中一柄刀舞得泼风也似,招招向妖王身上的要害招呼。两个出了银安殿,驾起云头,在那半空中厮杀。

方才,这蹊跷的宫娥突然进屋时,黄方平一眼看出“她”隐隐带了股水气,便知她定是水中之灵。待她作法逼酒,接过自己三千斤重的获麟刀后,更是教黄方平凛然生戒。此际又听他讲什么“师父”之类的话,在腾挪闪避于刀光之时,妖王心头已是雪亮。这些日子来,太多不相干的人义愤填膺要“替天行道”,也不知自己何时何地如何得罪了这些高眉上仙。他的怒气也蓬发起来,不由得冷笑一声开口道:“三太子不必动怒。不错,我是动过令主人,哦不,令师的主意,不过他早已被我浑家放走。今番在这金銮殿上相见,他做他的贵客,我做我的驸马,我原还有几分愧疚。不想他却跳出来,说什么要揭了我的根本。却被我妖喊捉妖,一顿索子索将起来,哈哈,倒也痛快。我也不想难为他,十二个时辰后法术自解,要在这凡间救你师父,你们自是易如反掌。你家的青鳞靠?这宝贝有脚它会走,今年到我家。谁又知道你们敖家如何得来的?至于公主驸马一事,原不劳三太子操心,除非三太子你这白马嫉妒我这驸马!顺便说一句,龙也不过是妖之一种。”

一番话听得小龙王一张俏脸歪在一边,他一声怪叫,从云中拔身到更高的青空,又势如一粒石头般坠将下来,人与刀竖成一条银线,直扎向那妖王。战够八九回合,这西洋海罚下的真龙抵不住碗子山炼就的妖怪。他突然使起“逼浪法”,漫天的银浪夹住那把刀,向那妖怪砍去。却不料,那刀原是妖王养家了的,如今飞过来,不过象通了灵性的猎犬回家一般,一声唿哨,黄方平便接了宝刀,漫天的大浪转瞬即息。那龙王见事不谐,拨转云头便走,黄方平恨他出语狂妄,便一只手抛下满堂红,小龙措手不及,被他把后腿上着了一下,急慌慌按落云头,一头扎进下界的御水河闪避。

黄方平兴意阑珊,也不去追他,便按落云头又进了百花殿中。经得这一闹,他的望岳之行就这般无声无臭地闹掉了,他的心如一个突然进了水的炉子,只觉得窝火,呛人。他不由得长啸一声,转身就要投身到那无边的青空。

忽听一声“妖孽休走!”一旁的殿柱后面闪出一员战将,三旬年纪,紫膛脸儿,身长八尺,生得仪表堂堂,挡住黄方平的去路。黄方平上下打量起这员战将,心下倒诧异起来,他明明是个凡人,却是毫不惧怕的样子,而且,眼中简直要喷出火来。黄方平自忖并不认识此人。“我可是个妖怪,你不怕?”“杀的就是你这个妖怪!就凭你这妖精,也占得公主的千金之身,吃我一刀!”

紫脸将一声怪叫便冲将上来。又是气不过“下贱妖精”的!黄方平也不禁被勾起无明之火,可他并不想与此人多做纠缠,手一指,使了个“移山法”,将宫中一座假山挡在他前。那紫脸将势如疯魔,寒光一闪又猱身而上。殿外隐隐有风雷传来,黄方平心中一凛,知道已惊动了护佑唐僧的神将;这凡人宫将自是不足虑,百般纠缠却教人心烦。他戟指一挥,一道冷莹直飞出去,紫脸将军应声而倒。黄方平心下歉然,这人倒不失是个汉子,这记“夺魂指”虽是偏过了他的要害,只怕还是重了些,也不知他吃得住吃不住。他跳出花窗,只见空中风烟滚滚,两股紫气正在合龙,他大喝一声,手中刀光暴长三尺,连人带刀化作一道寒光,从那两股紫气的间隙中飞越而去。

皇上一行来到百花殿,见到殿中一片狼籍,他的心狂跳起来:不知那妖精在不在?他一眼看见地上伏着一人,象是一员禁军将领模样。皇上忙一叠声地唤太医。那将军刚一悠悠醒来,便挣扎着奏道:“陛下,请恕臣之罪——驸马是妖精,微臣不才,未能擒得妖精,被他逃脱了。”一听此奏,皇上不禁松了一口气,他望了望了天空,又象是有些怅惘——妖精?这个我早就知道了。可这妖精今日到宫中做什么来了?

皇上的耳边又响起沉痛的声音:“臣恳请陛下准臣率精兵前往妖穴,剿灭妖精,迎得公主凤辇回宫!若不能救得公主,臣愿以死相谢!”皇上吃了一吓,他眼中立即射出狞厉的光,直向伏在地上的禁军将领的眼窝中望去。可迎上来的目光愤怒而坚定。对视了一阵,皇上的目光变得柔和,原来如今还有这样忠勇的臣子,皇上不禁感动了。“好,好!若多一些爱卿这样的臣子,我宝象何愁不兴!好,朕加封你为灭妖大将军。”

皇上不知道,全凭着十三年前的悬崖勒马,那紫脸卫士才变成了如今的紫脸将军,封妻荫子的将军,他老母的灵位早已漆上了二品夫人的金字。十三年前那段美梦一般的情缘本已被他压在最深处,只有在最幽微的梦里才会抓住它的一个衣角。无人之处,他也会将它翻出来,反刍一般咀嚼咀嚼——就算当时是鲜美而危险的鸩酒,隔了十三年,那毒性消了,只剩下酒,时光愈长,陈香愈浓。变了鱼成仙的公主,是他曾经的女人-------他本以为就封着这点记忆走完这辈子,不料天上忽然掉下来一个仪表堂堂的驸马来。他捺不下心里的蚂蚁,鬼使神差一路踅到百花殿,却不料这驸马竟是个妖精!这泼怪也配!发喊,出手,直到倒地,他都是被愤怒攫住,不能自主。如今他躬身于百花殿中,心中又生出一个念头:在妖精洞里,她还好么?这念头便象吃了仙家的药丸一般,一落地迎风便长,瞬间便壮大得惊人。他隐隐觉得身上又象十三年前那样燥热起来。
第十五章 请将激将

却说那小龙潜于水底,半个时辰听不见声息,方才咬着牙,忍着腿疼跳将起去,踏着乌云,径转馆驿,还变作依旧马匹,伏于槽下。

且不言三藏逢灾,小龙败战,却说那猪八戒,从离了沙僧,一头藏在草窠里,拱了一个猪浑塘。这一觉,直睡到半夜时候才醒。醒来时,又不知是甚么去处,摸摸眼,定了神思,侧耳才听,正是那山深无犬吠,野旷少鸡鸣。他见那星移斗转,约莫有三更时分,心中想道:“我要回救沙僧,诚然是单丝不线,孤掌难鸣。罢!罢!罢!我且进城去见了师父,奏准当今,再选些骁勇人马,助着老猪明日来救沙僧罢。”

那呆子急纵云头,径回城里,半霎时,到了馆驿。此时人静月明,两廊下寻不见师父,只见白马睡在那厢,浑身水湿,后腿有盘子大小一点青痕。八戒失惊道:“双晦气了!这亡人又不曾走路,怎么身上有汗,腿有青痕?想是歹人打劫师父,把马打坏了。”

那白马认得是八戒,忽然口吐人言,叫声“师兄!”这呆子吓了一跌,爬起来往外要走,被那马探探身,一口咬住皂衣,道:“哥啊,你莫怕我。”八戒战兢兢的道:“兄弟,你怎么今日说起话来了?你但说话,必有大不祥之事。”小龙道:“你知师父有难么?”

八戒道:“我不知。”小龙将方才交手经过约略与八戒说了。八戒闻言道:“真个有这样事?”小龙道:“莫成我哄你了!”八戒道:“怎的好?怎的好!你可挣得动么?”小龙道:“我挣得动便怎的?”八戒道:“你挣得动,便挣下海去罢。老猪将行李挑去高老庄上,做回炉女婿去呀。”小龙闻说,一口咬住他直裰子,那里肯放,止不住眼中滴泪道:“师兄啊!你千万休生懒惰!”八戒道:“不懒惰便怎么?沙兄弟已被他拿住,我是战不过他,不趁此散火,还等什么?”小龙沉吟半晌,又滴泪道:“师兄啊,莫说散火的话,若要救得师父,你只去请个人来。”

八戒道:“教我请谁?”小龙道:“你趁早儿驾云回上花果山,请大师兄孙行者来。他有降妖的大法力,管教救了师父,也与你我报得这败阵之仇。”八戒道:“兄弟,另请一个儿便罢了,那猴子与我有些不睦。前者在白虎岭上,打杀了那白骨夫人,他怪我撺掇师父念《紧箍儿咒》。我也只当耍子,不想那老和尚当真的念起来,就把他赶逐回去,他不知怎么样的恼我,他也决不肯来。倘或言语上,略不相对,他那哭丧棒又重,假若不知高低,捞上几下,我活得成么?”小龙道:“他决不打你,他是个有仁有义的猴王。你见了他,且莫说师父有难,只说师父想你哩,把他哄将来,到此处见这样个情节,他必然不忿,断乎要与那妖精比拼,管情拿得那妖精,救得我师父。”八戒道:“也罢也罢,你倒这等尽心,我若不去,显得我不尽心了。我这一去,果然行者肯来,我就与他一路来了;他若不来,你却也不要望我,我也不来了。”小龙道:“你去你去,管情他来。”

真个呆子收拾了钉钯,整束了直裰,跳将起去,踏着云,径往东去。白龙在皇宫的马厩里看着八戒渐升渐高,心里才松了口气:这个呆子终于被撮弄着去了,他这一去,只要将那猴王哄来,这场功果便有得救了。想着自己如今这般识大体力挽狂澜,骄傲之余他又有些黯然: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想到父王痛毒的脸与母后婆娑的泪眼,他咬牙切齿发狠道,只要能完了这场功果,我龙族皇子今日受足这胯下之辱,日后慢说家中那小小的西海,便是普天之下这涛涛汪洋,还怕不是我敖安的辖制!

空中的八戒也在恨着:好不容易这一次没了那避马瘟,好一显我老猪的手段,却仍是不济,这避马瘟竟是离不了他的!罢了,罢了,已经上了这取经路,也就一路走到黑吧;既然要得这场功果少不了这泼猴,少不得今番再做小伏低求他——好在也不是第一回了。

这一回,也是唐僧有命,那呆子正遇顺风,撑起两个耳朵,好便似风篷一般,早过了东洋大海,按落云头。不觉的太阳星上,他却入山寻路。正行之际,忽闻得有人言语。八戒仔细看时,看来是行者在山凹里,聚集群妖。他坐在一块石头崖上,面前有一千二百多猴子,分序排班,口称“万岁!大圣爷爷!”八戒咬牙道:“且是好受用,且是好受用!怪道他不肯做和尚,只要来家呢!原来有这些好处,许大的家业,又有这多的小猴伏侍!若是老猪有这一座山场,与浑家高氏有这般享用,也不做什么和尚了。如今既到这里,却怎么好?必定要见他一见才是。”那八戒有些怕他,又不敢明明的见他,却往草崖边,溜阿溜的溜在那一千二三百猴子当中挤着,也跟那些猴子磕头。

他不知孙大圣坐得高,眼又乖滑,看得明白,便问:“那班部中乱拜的是个夷人,是哪里来的?拿上来!”说不了,那些小猴一窝蜂把个八戒推将上来,按倒在地。八戒心道,罢罢罢,少不得要任他羞辱一番。行者道:“你是那里来的夷人?”八戒低着头道:“不敢,承问了。不是夷人,是熟人。”行者道:“我这大圣部下的群猴,都是一般模样。你这嘴脸生得各样,相貌有些雷堆,定是别处来的妖魔。既是别处来的,若要投我部下,先来递个脚色手本,报了名字,我好留你在这随班点扎。若不留你,你敢在这里乱拜!”八戒低着头,拱着嘴道:“不羞,就拿出这副嘴脸来了!我和你兄弟也做了几年,又推认不得,说是甚么夷人!”
行者笑道:“抬起头来我看。”那呆子把嘴往上一伸道:“你看么!你认不得我,不认得嘴了么!”行者忍不住笑道:“猪八戒!”八戒听见一声叫,就一毂辘跳将起来道:

“正是!正是!我是猪八戒!”他又思量道:“认得就好说话了。”又有些诧异“他今番这般好说话,不摆架子了?”行者道:“你不跟唐僧取经去,却来这里怎的?想是你冲撞了师父,师父也贬你回来了?有什么贬书,拿来我看。”八戒暗道:“到底还是来了。”口中说道“不曾冲撞他,他也没什么贬书,也不曾赶我。”行者道:“既无贬书,又不曾赶你,你来我这里怎的?”八戒道:“师父想你,着我来请你的。”行者道:“他那日对天发誓,亲笔写了贬书,怎么又肯想我,又肯着你远来请我?我断然也是不好去的。”说到那封贬书,悟空不禁又紫涨了面皮,又满涨了一肚子的羞躁:老孙一路上出生入死,逢山开路,遇魔除魔,为救那老和尚打杀了白骨精,到头来一封贬书便了结了。念及此,他又恨恨地盯了八戒一眼,那呆子不禁心里打了个寒噤。然而悟空心里是敞亮的,他不并太恨这老婆舌头的呆子,他原是这样的人,一向如此;这回舌头也并没有更老婆到哪里去;只可恨那老和尚,不问青红皂白,先是紧箍咒,再是贬书。俺老孙一世英雄,到头来打发俺老孙倒象打发一个下堂妾!什么贬书,倒象是一封休书!

八戒见大圣的眼里射出一股恨意,不禁有些胆寒,就地扯个谎,忙道:“委实想你!委实想你!”行者道:“他怎的想我来?”八戒道:“师父在马上正行,叫声徒弟,我不曾听见,沙僧又推耳聋。师父就想起你来,说我们不济,说只有你还是个聪明伶俐之人,平时声叫声应,问一答十。因这般想你,专专教我来请你的,万望你去走走,一则不孤他仰望之心,二来也不负我远来之意。”行者闻言,跳下崖来,用手搀住八戒道:“贤弟,累你远来,且和我耍耍儿去。”八戒道:“哥啊,这个所在路远,恐师父盼望去迟,我不耍子了。”行者道:“你也是到此一场,看看我的山景何如。”那呆子不敢苦辞,心道这猴子刁钻促狭,还不知要如何整治自己呢,可人在屋檐下,只得随他走走。
二人携手相搀,概众小妖随后,上那花果山极巅之处。好山!自那大圣回家,这几日收拾得复旧如新,但见那青如削翠,高似摩云。八戒赞道:“哥啊,好去处!果然是天下第一名山!”见这花果山拾掇得花团锦簇,自家那福陵山真似个猪圈了,八戒这赞颂倒也不全是违心之语。行者又道:“贤弟,可过得日子么?”八戒笑道:“你看师兄说的话,宝山乃洞天福地之处,怎么说过不过得日子?”二人谈笑多时,下了山,只见路旁有几个小猴,捧着紫巍巍的葡萄,香喷喷的梨枣,黄森森的枇杷,红艳艳的杨梅,跪在路旁叫道:

“大圣爷爷,请进早膳。”行者笑道:“我猪弟食肠大,却不是以果子作膳的。也罢也罢,莫嫌菲薄,将就吃个儿当点心罢。”八戒道:“我虽食肠大,却也随乡入乡。拿来拿来,我也吃几个儿尝新。”二人吃了果子,渐渐日高。那呆子恐怕误了救唐僧,只管催促道:“哥哥,师父在那里盼望我和你哩。望你和我早早儿去罢。”行者道:“贤弟,请你往水帘洞里去耍耍。”八戒坚辞道:“多感老兄盛意,奈何师父久等,不劳进洞罢。”行者道:“既如此,不敢久留,请就此处奉别。”八戒急道:“哥哥,你不去了?”若是没了这猴子,这场功果还不是一场空!八戒虽说不情愿,还是承认这层。
  
行者道:“我往哪里去?我这里天不收地不管,自由自在,不耍子儿,做什么和尚?我是不去,你自去罢。但上复唐僧:既赶退了,再莫想我。”呆子闻言,不敢苦逼,只恐逼发他性子,一时打上两棍,无奈只得喏喏告辞,找路而去。行者见他去了,即差两个溜撒的小猴,跟着八戒,听他说些什么。真个那呆子下了山,不上三四里路,回头指着行者,口里骂道:“这个猴子,不做和尚,妖怪做到了头,也是个不上台盘的东西!这个猢狲,我好意来请他,他却不去!你不去便罢,没了你猴子,我老猪也要保唐三藏将经取回来!”走几步,又骂几声。那两个小猴,急跑回来报道:“大圣爷爷,那猪八戒不大老实,他走走儿,骂几声。”行者大怒,叫:“拿将来!听他嚼些什么舌头。”那众猴满地飞来赶上,把个八戒扛翻倒了,抓鬃扯耳,拉尾揪毛,捉将回去。那呆子只管口里唠唠叨叨的,自家念诵道:“罢了!罢了!这一去有个打杀的情了!”不一时,到洞口。那大圣坐在石崖之上,骂道:“你这馕糠的劣货!你去便罢了,怎么骂我?”八戒忍气跪在地下道:“哥啊,我不曾骂你,若骂你,就嚼了舌头根。我只说哥哥不去,我自去报师父便了,怎敢骂你?”行者道:“你怎么瞒得过我?我这左耳往上一扯,晓得三十三天人说话;我这右耳往下一扯,晓得十代阎王与判官算帐。你今走路把我骂,我岂不听见?”八戒道:“哥啊,我晓得你贼头鼠脑的,一定又变作个甚么东西儿,跟着我听的。”行者叫:“小的们,选大棍来!先打二十个见面孤拐,再打二十个背花,然后等我使铁棒与他送行!”八戒慌得磕头道:“哥哥,千万看师父面上,饶了我罢!”不提师父还罢,一提了行者更恨道:“我想那师父好仁义儿哩!”八戒又道:“哥哥,不看师父啊,请看海上菩萨之面,饶了我罢!”

行者见说起菩萨,便有三分儿转意道:“兄弟,既这等说,我且不打你,你却老实说,不要瞒我。那唐僧在哪里有难,你却来此哄我?”八戒道:“哥哥,没甚难处,实是想你。”行者骂道;“这个好打的劣货!你怎么还要聒噪?我老孙身回水帘洞,心逐取经僧。那师父步步有难,处处该灾,你趁早儿告诉我,免打!”八戒闻得此言,叩头上告道:“哥啊,分明要瞒着你,请你去的,不期你这等样灵。饶我打,放我起来说罢。”行者道:“也罢,起来说。”众猴撒开手,那八戒便将唐僧如何过碗子山,又如何到宝象国下书,又如何被黄方平化作虎精一事说了。说完八戒又道:“师兄是个有仁有义的君子,君子不念旧恶,一定肯来救师父一难。万望哥哥念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之情,千万救他一救!”行者道:“你这个呆子!我临别之时,叮咛又叮咛,曾与你说过什么?”八戒茫然道:“哥哥说过什么?”大圣一手提了八戒的长耳,发狠说道:“你这呆子!我再三叮嘱你,若有妖魔捉住师父,你就说老孙是他大徒弟。怎么却不说我?”

八戒如梦初醒,这猴子倒是反复讲了这话的——什么时候都忘不了他说嘴的本事!说得不知道他自己是谁哩,倒不如如此这般激他一激。立时作出一付委屈的脸,道:“哥啊,不说你还好哩,只为说你,他一发无状!”行者道:“怎么说?”八戒道:“我说:‘妖精,你不要无礼,莫害我师父!我还有个大师兄,叫做孙行者。他神通广大,善能降妖。他来时教你死无葬身之地!’那怪闻言,越加忿怒,骂道:‘是个甚么孙行者,我还怕他不成?那猴子不过是个招了安的强盗”顿一顿,又加了一句:“从了良的*****。”一语道出,八戒半张嘴,连他自己也吓住了;一直恨着这猴子乔张做致,拿自己做够了伐子,早积了一肚子的气,却也没想到今日会冲口而出此番话来——“强盗招安”是那对狗男女原话,“*****从良”却是他顺势加上的。八戒以为自己是貂续狗尾,不禁有些得意,他张口结舌还在自得呢,只听轰的一声,又是一声怪叫,那行者早将一块巨石打为齑粉。他抓耳挠腮,暴躁乱跳道:“是那个敢这等骂我!”八戒道:“哥哥息怒,是那黄袍怪这等骂来,我不过学与你听罢了。”行者道:“贤弟,你起来。不是我还去不成,既是妖精敢骂我,我就不能不降他,我和你去。老孙五百年前大闹天宫,普天的神将看见我,一个个控背躬身,口口称呼大圣。这妖怪无礼,他敢背前面后骂我!我这去,把他拿住,碎尸万段,以报骂我之仇!报毕,我即回来。”八戒道:“哥哥,正是,你只去拿了妖精,报了你仇,那时来与不来,任从尊意。”

猴王才跳下崖,撞入洞里,脱了妖衣,整一整锦直裰,束一束虎皮裙,执了铁棒,径出门来。慌得那群猴拦住道:“大圣爷爷,你往那里去?带挈我们耍子几年也好。”行者道:“小的们,你说那里话!我保唐僧的这桩事,天上地下,都晓得孙悟空是唐僧的徒弟。他倒不是赶我回来,倒是教我来家看看,送我来家自在耍子。如今只因这件事,你们却都要仔细看守家业,依时插柳栽松,毋得废坠,待我还去保唐僧,取经回东土。功成之后,仍回来与你们共乐天真。”众猴各各领命。

所有跟帖: 

西游岔记-碗子山 (下)全 (完) -玉珠- 给 玉珠 发送悄悄话 玉珠 的博客首页 (62887 bytes) () 11/03/2004 postreply 17:40:39

very good,thanks! -lovestory- 给 lovestory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11/04/2004 postreply 16:06:04

回复:真真好文章, 很有张爱玲的风骨, 又有些红楼梦的修辞 -happytian- 给 happytian 发送悄悄话 (15 bytes) () 11/05/2004 postreply 12:42:10

好文章!越看越入味。 -猫咪宝宝- 给 猫咪宝宝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11/05/2004 postreply 22:4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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