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岔记-碗子山 (下)全 1

来源: 玉珠 2004-11-03 17:35:13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0 次 (27904 bytes)
第十章 新相知

轻黄的灯下,方平盯着刘懿。这张脸在灯下象是中土烧就的青瓷,乍一看去只是端素,略偏一些儿,便看出许多的流光变幻来。他有些疑惑她还是不是那个自家梦里都想着的女子。刘懿放下手里的茶,也迎上去,问道:“看见什么了?”方平回道:“日间送别胡儿,倒不曾料到你有这般刚口。你总能让人惊喜的,也不知你那肚子里还藏着些什么梯己宝贝。”刘懿又吃了口茶,放了个眼风,长声曵曵道:“小女子肚中自有十万甲兵,你从前是小看了人。”她又作势叹了口气,道:“就算藏着十万甲兵,如今也该马放南山、兵甲入库了,我女诸葛如今也要歇着了。”

说着,望后一仰,倒在榻上,一顺手将手中绢子搭在脸上,一动也不动。方平睁大眼睛望着,他再也没想到,此刻这呆气洋溢、兴致勃勃顽着的小女子,就是那个端凝冷艳的公主,足智多谋的女诸葛。一时间,他被这种稚气的娇媚融化,纵声大笑起来:“这样算歇着?分明是死过去了!”刘懿一想,自己方才这招确有些蠢象,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又羞又气的,翻身起来去打他。方平被狂喜攫住,抱住了刘懿。打闹间,刘懿碰着了方平的唇上的短髭。一瞬间,两人都有些异样的感觉,蓦地停下了,对视着,两人眼中都是一个熟识的妙人儿,可又有多少新的妙处在里头!两个人狂喜起来,重又拥在一起。两个人的眼中只看到无边无际的好,在前面等着他们。

从极乐的顶峰缓缓盘旋而下很久了,刘懿的身体里孕着一种怡人的倦意,她闭着眼,缓缓地舒了口气。连窗外的瞳湖也睡着了,时不时传来一声梦语。身边的男子已沉沉睡去,刘懿犹自握着他的手。耳边响起方平模糊的声音:“小亲亲,我们的好日子长着呢-------”她闭着眼,滑向梦乡,嗯嗯,没完没了-------蓦地,象是有什么东西扎了她一下,什么?长着呢?她睁大眼睛,睡意顿无。握着的手顿时一紧,方平修道人警醒,马上觉出了,抱住问道:“怎么了?”黑暗中,四目灼灼相对。刘懿喃喃答道:“我现在太好了,太好了-------”方平感到她在轻轻发抖,便将她抱得更紧些,道:“不妨事,睡吧,有我在呢。”两人重又睡下。

刘懿第二日醒来时,方平已不在房中。芦嬷嬷从外间进来,道:“他到山上料理事务去了,教我不必叫醒你。”她与刘懿梳洗了,一阵风摆上了饭,三人一同吃了。刘懿听外头北风吹得正紧,便教一阵风将红泥火炉点上了,自己拿出笔墨写将来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帘子一响,原来是方平进来了。“写什么呢?不要太劳动了,才吃了饭,仔细控了头。”刘懿忙双手罩住书案,笑道:“好没脸,贼忒兮兮进来,也不声张。”方平瞄了一眼道:“不叫看便不看——《碗子山遇妖记》?原来在还在做武陵人呐。”刘懿突然想起他是个妖王,略施手段自己便无任何秘密可言,便觉得一阵泄气,一言不发走到窗边榻上坐下了。方平见状慌了手脚,忙上前道:“你不要见怪。我不过与你玩笑,运了功才见了些首尾。”刘懿闻言又生了格物的兴致,转回头道:“你说是要运功才看到一些首尾,这么说,如若不运功寻常也看不见的?”

“正是这样。若是随时能见,上次在人间也不致遭擒了。”

“是这样。”刘懿如有所思在一旁自语起来,忽然语音一高,象是想到了什么:“怪道呢。书中记那些神仙羽士,也是偶有反常之处被他觉出了,诸如怪风折旗、无端打噤,他才掐指演上一卦卜得真相。要是粗心些,没顾上这些个兆头儿,也就误了这天机,你说是也不是?原来是这个理儿。”
方平插话道:“还要加上一条,功力不到,天人不应,也是觉不出这些兆头的——你不生气了?我只是没想到你真的就做起这武陵人来。你这样一个聪明人,会想不到这武陵人之说不过是我想出的一个由头儿,好将你骗到此地来。”

刘懿作势先倒抽了口冷气,才道:“我原是个傻子,人家给个棒槌我就当了真,哪里有这些弯弯肚肠!大庄主封我做个起居舍人的官儿,还没见着印绶呢,我倒先署了衙门了。夜草还没见着影儿呢,那马倒自己撒蹄儿跑了一程了。”

方平道:“这话可你自家说的——撒蹄儿跑了一程,我看你有几分呆气,又有几分左性,不象马,倒是有象头驴。”

刘懿不理他,径直说下去:“话说回来,这些天做这些起居注,倒有些欲罢不能了。想那东晋干宝写了一本搜神记,就号‘鬼之董狐’,我日日做着这武陵人的事,岂不是可称作‘妖之董狐’?”

妖王嘟嘟哝哝道:“你在这里待了这么些时,自然是懂得狐的了。”啪的一声,刘懿早一手拍了下去,口中说道:“也学得那起刁嘴烂舌的。”
方平道:“还说我?你一个金枝玉叶,又哪里学的恁多言语?”

刘懿笑道:“再是金枝玉叶的,先是妖精阿妈调教,再进了妖精窝儿,又嫁个妖精官人,便是御制金叶子,成色也不足了。有个三言两语的,又何足为奇?”

那方平拉住刘懿袖子作势要嗅:“让我闻闻,唔,果然有几分妖气了。”两人又调笑了一阵,那方平忽然咦了一声道:“你发觉不曾,你如今变了。”

“哦?你倒说说看,如何个变法?难不成近妖者妖,变成妖精了?”

那妖王吞吞吐吐道:“如今,如今,你有些象林烟了。”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以前也未始一点不爱烟妹妹的风姿的,只因为有你。今*****又让我想起她。”他见刘懿有些不自在,立时又道:“是有些象烟妹妹的。以前你是块金钢钻,如今倒更象一块玉。”这次刘懿没有继续调笑下去,也没生气,却突然安静下来,她是懂得妖王这句话的意思的。以前那个峻急尖锐的刘懿,如今变得家常温润了,自己也无法想象以前能象今天这般轻倩调笑。而这个拙于言辞的男子,她也想不到,如今竟是句句都说到她的心尖子上。也有今天,她这般想着,一时心里百感交集。

她立起身来,双手推开窗,厚厚的北风夹着碗大的雪花儿兜头罩下来,吹得屋里红泥小炉的火光也暗了下来。刘懿眯缝着眼,外面早已是绵绵延延一大片白,刘懿将两手展到无限长,想将这片白抱个满怀。但就算这沁人心脾的寒冷也压不下她一脸的热,一腔的话。但她只说了句“好大的雪”便退回来。走到桌旁,拿起一支玉箸轻轻敲打起碗边,自顾自唱道:

昔有佳人兮
独上西楼,
今为山妇兮
双归林下,
郎兮郎兮
今夕何夕?

她一遍一遍唱着,连碗边也打出缺口来,好象她一腔心事终于找到一个玉瓯缺冲了出来。那妖王本来就着刘懿的清歌吃了几杯酒,听到后来,他站起来,拨出刀来舞了一回。舞完后连说“痛快”。又柔声道:“媳妇儿,你这曲子好听,我虽不懂,怎么也从里面听出些伤心来?”刘懿心中一惊,忙道:“何尝伤心了?我如今在这里再快活不过了。”说些闲话混过去了。

自这日起,方平方知道刘懿说话竟有这般的趣致,便有意与刘懿说些笑话儿,好教她放宽心。一说下来,很多村话俚语竟是他自己也不曾听说的,便问:“你是哪里学来这些的?”刘懿瞥了一眼身旁的芦嬷嬷,笑道:“这个就要问阿妈了。不是她那时带我去宫外的酒馆,我哪里去听这些村话?”不想芦嬷嬷一叠声叫起屈来:“我的儿,怎么就怪到我的头上?哪次不是你死活缠着才带你出去的?再说,烂松木就做得了黄杨木酒杯了?”刘懿又望着方平笑道:“听听阿妈,我哪里还有什么刚口!”方平不禁莞尔。冬日的暖阳下,他眼中的媳妇儿眼波流动,面容光丽,他的心中如释重负。

心里一松快,方平山中事务料理更上心了,近来更是夙兴夜寐,与刘懿相处的时日自然少了。刘懿是宫里头长大的,素知一个男子总是功业为重的,虽是妖域也概莫例外。她自己埋首写她那《碗子山遇妖纪》,也不觉寂寞,数月下来也小有所成。

这日,方平回到屋中,见到刘懿怔怔的,有些魂不守舍的光景,心中不禁一紧,大步走上前,问道:“媳妇儿,你又怎么了?”刘懿还是怔怔的,口中念念有词:“神仙不过是中了进士的妖。”方平一呆,又问了一句:“你说什么?”。刘懿这才象是魂有所附,绽颜一笑:“这些天,我与山中的姑娘嫂子们说了不少话儿,事后一直在想什么是妖,什么是神仙,什么又是人。今日算是想出了些头绪。”方平这才松了口气,刘懿捉住他的手道:“来,坐下,我们先从这个‘仙’字说起。”

刘懿侃侃说道:“你想想,那辛环乃秃鹫修成,出身不是妖是什么?我们人间塑的那些神仙,出身兽族的绝不在少数。所谓仙者,左边一个人字,右边一个迁字,不过是升迁了的人。仙与妖,二者同是修行者,皆是法力非凡;不同之处,一个在庙堂,一个在江湖。所以一开始,我以为仙不过是中了进士的妖。后来,我觉得应有所修正,科举进士应是坐稳天下以后的事。谁在庙堂,谁在江湖,应有一番生死争斗。所以,还该有一句‘成者为仙,败者为妖’。待天下坐稳了,见还有那么多游荡在江湖的妖精在虎视眈眈,皆怀着‘彼可取而代’之心;此时,遴选妖精升仙便是招安最好的路子,这岂不等于人间从士子武夫中选文武进士?”

方平听得出神,一言不发。只听刘懿又一路讲下去:“我看那辛天君在心底还恨着烟姑娘,除了一则因爱成恨以外,还有一则嫉妒。”

方平的扬了扬眉毛:“嫉妒?他是男神,林烟是女妖,何来嫉妒?”
“往大里讲,就是整个仙界对妖界的嫉妒,也许他们心里也说不出。你想啊,为仙的占了庙堂,固然有那一呼百应之威、琼楼玉宇之胜,日子一长,他却又歆羡起为妖的快活自在。”

方平刚想说话,刘懿睃了他一眼,便点头叹道:“对!那不过是鱼与熊掌兼得之贪。都是修行者,为妖何等快活自在,大块吃肉,血食一方。忙时不过两妖争战,闲了云游三山五岳。又都是占山为王南面称尊的,何曾知道上朝之羁、点卯之累。那辛环对林烟,还有历来神仙对妖精的不共戴天之仇,依我看大都出自这嫉恨。”

那妖王听了刘懿这席话,轻轻扳了刘懿的脸,道:“媳妇儿,让我好好看看你——每回我都说这回可算是知道你了,可下回,你又生出新的一面来;怪的是,不管你现出多少面来,每一面都是我认得的,都是我的媳妇儿。”

刘懿腔子里只觉有一只小手轻抚了一遍,面上却嘻笑着道:“如今真正是利害了你的嘴。”方平突然容色一整:“你聪明自然是好的。你只怕平日太劳心,不相干的事想得太多;才不快活的。”

“哪里的话?想出这些来,我才真正的快活。”
方平话锋一转:“那照你说,神仙就没有一点子值得你羡慕的地方?”

刘懿略想了一下答道:“也有的。做个神仙长生不老并不见得多教人眼热,”她的眼睛望向外面那片天,悠悠说道“倒是那腾云——要能飞起来,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第十一章 不辞长作岭南人

二人正说着话,忽听门外有些响动,一阵风走进来回道:“二娘和邢大爷他们在门外,”小丫头的语气有些迟疑,“说是要与庄主商议过生日的事。”生日两个字一出,屋子里的空气顿时冷了几分,刘懿立即想起方平与她说过的话-------他那只左膀子,每年一到生日这天便疼得厉害-------方平呆了一呆,随即笑道:“好啊,难为他们想到。”

说话间,板桥二娘与邢大疤已率着众妖进了屋。却都不开口,刘懿见大疤捅了二娘一记,妇人这才红着脸开了口:“庄主,马上四月初八你的生日就到了。我们几个商议了一回,自碗子山开山以来,庄主还从未庆过生日。今年庄上有了公主夫人,不同了,不如好好做它一做,我们也好借机取乐一番。不知庄主与公主意下如何?”她这一番话说完,其余同来众人皆连连点头。

方平望望刘懿,她心里早有了主意,便笑着点了点头。方平扭头对众人道:“那就依你们主意办吧。”众人低呼一声,连告辞也不说了,一轰就出去了。

刘懿脸上犹自笑着,学着群妖出门的样子,扎手扎脚走了几步,喊了一声:“呜,做生日去了!”方平咧嘴一笑,问道:“你不喜欢他们这样?”
“喜欢得紧。”
她忽然想起什么,问:“还记得去年你的生日?你以往生日都躲在丹房里,那时烟姑娘说你每年生日都要去找一样东西------”

方平面现惘然,声音慢了下来:“是找一样东西,但我自己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刘懿静静听着。方平继续道:“说来有些奇怪。你知道的,自得道以来,虽四处征战,我身上并无伤病。只有这个膀子——”方平褪掉肩上的衣裳,赫然露出肩上那个菊花样的伤疤。刘懿轻轻抚着,抬头看到方平眼中神情迷离:“我也不知是何时有了这个疤,平日里从来也不疼的——只到了生日这天,便疼得钻心。文的武的皆用过了——打坐不管用,刀子剜不动,怪的是第二日便好了,象是从未疼过。后来便入丹室静思,这疼象是减轻了些,可人在丹室心里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念头来:我丢了一样东西,这疼是在提醒我去找那东西。”说到此,四目相视。“去年生日象是疼得不那么厉害了,今*****若是不问起,我再也想不起。”刘懿将脸轻轻贴着他的膀子,道:“我要你从此再也不要疼。”

想着即将要到的四月初八,刘懿心里惴惴乱跳着,此刻她心一横:反正这一日躲是躲不掉的,还不如热热闹闹操办一番,一举除掉这梦魇也未可知;就算不能,今年再也不是他一个人去受这份苦了。啊,生日,他都不知过了多少个生日了,我能陪他过几个呢-------

这一日说来就来了。一大早,两个人都醒了。刘懿一骨碌起了床,一阵风似的梳洗了,向方平福了下去:“寿星在上,小妇人这厢有礼了!”方平呵呵笑着扶住了,道:“免礼,免礼!”刘懿即刻打住,从枕下拿出一样东西,套在方平的左膀子的菊花疤上。方平看时,原来是一个累丝黑锦套儿,金线密密滚了边,一端缝着三颗上好的珍珠权作了纽子。刘懿一边系一边说:“我缝的,珠子是从我的簪子上拆下的,说是南方合浦进贡的上好珠子,最是活血化淤,权作我的贺礼吧——叫它什么呢,就叫臂套儿吧——休嫌轻了,拿来护着你臂上那朵菊花。”方平一把捉住她的双臂,看着她的眼睛:“媳妇儿,我怎会嫌轻——”

一语未了,门外传来阵阵喧闹,随即响起一阵风的声音:“拜寿的人来了!”二人相视一笑,迎了出去。

门外以邢大疤和板桥二娘为首,聚集了碗子山众妖,都换了鲜艳衣裳。一见到他二人出来,齐齐拜了下去:“祝庄主千秋永继!”方平笑着喝道:“哪里学得酸文假醋的!我们修道的自然是长生不老的!”又拱了一圈手,道了生受。众人将寿星公与寿星婆簇拥着进了议事厅儿,又撮上了主桌,纷纷送上礼来。板桥二娘是梭罗草与丝棉混织的靴子,大疤的是新炼的一丸金丹,杨先生的是至宝仙草,芦嬷嬷的是一枚凤凰蛋,其余诸妖或是一柄刀,或是蜂皇浆,不可胜记。当下,山中上下摆起了酒菜,沸反盈天的闹起来。

正闹着,方平忽然举杯指着远处瞳湖,道:“有朋友来了。”众人顿时停杯望向空中,只见湖中南方有一簇白浪滚滚而至,转眼已到了眼前,停住不动了。一个紫袍汉子,手上携着一物。众人见方平面带微笑不语,也都凝神细观。只见来人倏地停在浪上,单膝跪下,膝下浪花兀自翻滚着。这一举动大出众人意料,众妖皆紧盯着他,并无言语,只有刘懿笑着对方平耳语道:“是老朋友。”那人双手一展,手上所携之物呼的一下打开,众人眼前一亮,原来是一幅大旗,上面书着斗大的一行字“南海玉面魔君胡遥叩碗子山波月大庄主千秋永继”。那紫袍汉子单膝跪地,朗声祝道:“小人奉南海玉面大王之命,恭祝黄庄主千秋永继!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众人这才纷纷叫成一片。“原来是胡二庄主!”“如今再不能叫二庄主了,二——胡公子可是南海玉面魔君,名头响着哩!”方平满面带笑,亲自斟了一杯酒,平平飞到半空,道:“多劳你来这一趟,请吃了这杯酒。你们大王可好?回去就说我黄方平想着他!”来人恭恭敬敬接住吃了,用袖子轻轻拭了拭嘴,这才恭身回道:“多劳庄主挂念,我家大王很好。早在一月之前,大王便在忙着祝寿的贺礼,说是普天之下最佩服的便是黄庄主您。”话锋一转,又望向刘懿:“大王还问公主好。”刘懿颔首微笑致意。

胡儿这一闹,方平这个生日便不得安生了,一日之中竟有二十几彪人马来碗子山道贺,一问,原来都是南海玉面魔君总管借道祝寿,惊动了他们,方知这碗子山黄庄主威名。方平放赏款待,忙了一日。
直闹到晚上子时,他二人方回到屋中。刘懿一边摘下头面,一边道:“不想胡兄弟如今竟是这般的风光无限,难为他想得到。”方平摇揺头,轻轻一笑:“老二神通广大,就只一样,凡事好个排场。”说毕,又揺了揺头。刘懿有些疑惑,试探着问:“你不喜欢他这排场?”方平觉得奇怪,盯了刘懿一眼,道:“不是不喜欢,只是-------”突然,他面露喜色,一把捉住刘懿臂膀:“我没有疼,我这膀子今日没有疼!”刘懿也立刻面露喜色:“真的没疼过?”“真没疼过!多亏你的臂套儿!”

“这倒未必。你要多谢兄弟们为你过这个生日。”
方平容色忽然一肃,问道:“闹到今日,还不知你的生日在何时。”

刘懿面上神色有些奇异,半晌才答:“四月初九——便是明日。”

方平一呆,马上将刘懿抱了起来,大声叫道:“真的?你为何不早说?”他将刘懿转了几圈,放了下来,便叫一阵风。刘懿忙拉住他:“你唤她做什么?”

“叫她说下去,明日接着做你的生日——这叫双喜临门。我的倒也罢了,你的生日定是要做的。”
刘懿忙道:“快打住。”
方平奇道:“为何?”
“千万不要告诉——告诉了便不好玩了。你想,等明日一早再说,教他们惊喜一番,岂不好玩?”
方平一想,只得依了:“你就是这番古怪——亏得我的寿礼是早备好的了。”
“此话当真?是什么?”
“明日便知。”
一宿无话。


“寿星婆,起床了!”方平在床上嘟嚷着,伸手去拍旁边的刘懿,不想拍空了,一下子便全醒了。他撑起身一看,天光依稀,几丝金光透过帘子照了进来,原来不知何时刘懿已起床了。外间传来她与芦嬷嬷有一句没一句的问答,正在梳洗吧。方平自己也穿衣起来。

“看着你过了十九个生日,也没见你起得这么早的——不要动,要梳垂倭髺就不要怕痛-------”
无语。半晌传来刘懿轻轻的声音:“这里不好,再低些。”

“我的儿,要说你与庄主两个,真正是难得的。想当初,我还以为他对你包藏祸心。你四月初九的生日,头里在宫中时皇上便说你必是佛祖保佑的;哪里又搁得住这个与佛祖同一天的——又是两个前后脚,真正有夫妻缘-------以后年年先是他,再是你,哎呀,这日子过得--------”
又是半晌才听见刘懿的声音:“阿妈可以看我过生日,一直看到最后——”

方平这厢穿衣裳声音大了些,想必刘懿听见了,她的口气马上为之一快:“寿星婆早就起床了,还不快来见过呢!”

方平走到外间,长揖到底:“庄主夫人、百花羞公主在上,小可这厢有礼了!”
“驸马免礼!”
方平顿时如坠云中,问道:“什么马?谁是马?”
刘懿一怔,随即放声大笑:“那*****说我是驴,我今日叫你马,我们才登对呢!”
芦嬷嬷也撑不住笑了:“真正没见过你们这样的夫妻!庄主,她是与你说笑呢,驸马便是人间皇帝的女婿——哎,不要再笑了,再笑垂倭髺便梳不成了!”刘懿这才止住笑,任芦嬷嬷打扮好,三人吃过早饭去了议事厅儿。

众妖见刘懿今日略施粉黛,便觉艳光照人,赞叹之余不禁有些诧异。方平手挥了一挥,喜孜孜道:“各位,今日才是好日子——公主的好日子!”
众妖先是惊得面面相觑,然后爆出一阵欢呼。早有一阵风过来给刘懿道了喜,板桥二娘拉住刘懿的手,连声抱怨:“公主,昨*****也不响,害得我们连寿礼也不曾备!”刘懿则满脸歉意:“对不住二娘。是我不教庄主说的,昨日闹了一天,你们也乏了。若不是庄主问起,我自己都忘了。”
“怎么会乏了?我们都巴不得再闹一天呢。如今如何是好?我们的寿礼只好再补上了——庄主呢,”板桥二娘声音高了起来:“庄主昨日便知道了,难不成也没有寿礼?”

她这一句话说得众妖静了下来,皆望着方平。刘懿的心中也不禁跳得快了些,这第一个在山上过的生日--------方平象是早有所备,拉着刘懿的手向前走去,众妖纷纷让出一条路来。到了瞳湖岸边,方平轻声道:“闭上眼。”刘懿笑道:“什么花样呢。”还是依言闭上了眼。

只觉得方平的手揽住自己的腰,突然全身轻了起来,腔子里一颗心跳到了嗓子,耳边响起黄方平咻咻的鼻息:“睁开眼。”刘懿睁眼一看,人已离地一丈了,地上的众妖挥手惊呼,迅速地变小,所有的东西左右晃动,箭一般向后退,向后退。一瞬间,刘懿腔子里涨起满满的狂喜:飞起来了!须臾,二人便离地约百丈高了。刘懿渐渐神闲气定,可以望着云下景致了。她在风中略略眯了眼,指着下界叫道:“你看,碗子山一带山湖果然是个天然的八卦,碗子山就是其中的艮卦,瞳湖便是包在山中的阴阳鱼了。我们山庄正是艮卦靠近鱼嘴的一颗九曲珠,”她又不禁喃喃道:“这便是我们的家么?真象一个小盆景。”

“我们便是景中人。”方平紧紧揽住刘懿,咻咻的鼻息暖烘烘的,蹭得刘懿的耳根子有些痒。
刘懿每个毛孔都迸着快活,眯着眼细声道:“这个生日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只是奇怪啊,你如何知道我爱这个贺礼的?”

“送礼不过是投其所好。你忘了?那日讲起神仙的好处,你说只一样‘飞’最是让你羡慕的。今日让你飞起来,不费一个钱就让你这般开怀,又何乐而不为呢?”黄方平微微有些气喘。

徐徐的风吹在刘懿的脸上,她喃喃道:“是人就没有不爱飞的。”

方平气息更粗了些,面上红色更甚,额头更有细细的汗珠渗出来,刘懿见状连声催道:“我们下去吧。”方平让她立稳了,吐了一口气,缓缓向下降。下降快多了,落地的一瞬时,刘懿飘飘的裙子斂住了,象是收住一朵花,她喃喃道:“原来也象登山一般,上天难,落地易。”群妖早蜂拥而至,将他夫妻二人团团围住,一阵风将一壶酒递给刘懿。“庄主,不要说我拍马屁,真正不知你是如何做的——凡胎重于山啊!”“庄主,何时炼成这招的?到今日才让我们开眼?”板桥二娘将嘴凑近刘懿的耳朵:“公主,这个礼送得别致!谁也不曾想到他送出这样一件礼来!”刘懿含笑从一阵风手中接过那壶酒,斟了一杯递上:“庄主,不要卖关子了——你如何让我飞起来的?众人都等着呢。”

黄方平一口气吃了酒,抹了抹嘴,这才呵呵一笑:“这个说来话就长了些。一点不假,凡胎重于山;一开头倒是教我难住了。不过不要忘了,我是修行人,知道如何飞起来——不过是要做到一个轻字,所谓身轻如燕,轻于鸿毛,便飞起来了。不错,媳妇儿凡胎骨重,这改不了;但反过来我倒是可以想办法的。”

“反过来?”众人异口同声问道。
“对。反过来,便是教周遭的物事比你重,你不就轻了么?你不待于物,物便待于你。我施法教你周遭的云气都重起来,所谓‘铅云’,你便飞起来了。”

听他说得如此简单,刘懿却知道其中必有不少曲折,她想了想,只问道:“上回你与辛环交手落地后,胡儿与二娘也携了我飞过去的,又是如何讲?”

“那大是不同。不信你你去问问他二人,勉力携你离地飞了十余丈,他二人定是心中气血翻涌,要休养几日才能复原的。幸好只一眨眼功夫便到了,否则,便要当众出丑。不比我这回是找到了窍门。”说得二娘连连点头。
“可要知会什么当值神仙?”刘懿又问。
“不必。”看到刘懿并不相信的微笑,黄方平犹豫一下才回道:“只是略施小技。”
“以后不要为我去逆天行事,更何况原是一抿子小事。”方平又挥了挥手,朝群妖道:“多谢你们给公主捧场——走,吃酒去!”众妖乐得又玩了一日。

晚上散后,方平见刘懿默默不语,只是脸上挂着浅淡笑容,便问:“怎么不开心了?”刘懿回道:“这话奇怪,我怎么又不开心了?活到十九岁,就属这个生日最快活了——只是,以后不要再劳心劳力为我过生日了-------”方平急问:“为何?”
“生日这一日原本也寻常,不必费心去张罗”刘懿淡淡说道,话锋一转:“倒是你的生日——四月初八——佛祖的诞辰,来头真正不小——明年的生*****要如何过?”看到方平微微失望的神色,双手耷在身体两侧,刘懿便捧起他的一只手,放在脸上摩娑着。

谁知第二日刘懿便觉有些恹恹的,睡到日中仍旧不思茶饭;方平道怕是昨日飞行受了风寒。刘懿笑道,怕是凡人福薄,禁不住飞升,静养两日就好了。不料躺了两日还不见好,方平慌了手脚,想山中唯有那杨先生精通岐黄,便将他请了来。

隔了一道帘子,杨先生与刘懿搭脉。方平见他拈须不语,便低声问道:“公主病况如何?”杨先生又沉吟片刻,突然回道:“恭喜庄主——公主有喜了。”

“有喜了?”方平一呆,眼睛求助也似望着刘懿。刘懿反倒怄笑了,道:“就是说,你要做爹了。”方平又转向杨先生:“是真的?”自然是真的。他忙又转回头,拉住刘懿颤声问:“真的?”刘懿扬眉笑道:“不知道。”方平搓了搓手,忽然回头对杨先生道:“老夫子,你请回吧,多谢你。”
方平看着杨先生走了约有一箭远,三步两步跨回来,掩上门,打了一声唿哨,凌空翻了一个筋斗。
此后方平再不出山,每日只在山中将事务料理完,便立即回来,与刘懿闲话一番。他始终有些懵懂,每次与刘懿说起,都不相信自己就要做了父亲,待刘懿一再肯定、又是取笑方才罢了,每次说起来又都是一番狂喜,每次都似头一回听说一般。有时他一个人怔怔发一会呆,随即摇摇头,独自笑出声来。刘懿在一旁轻拍着略微隆起的肚子,心中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宝宝,快些来吧——再晚就来不及了。”偏偏那头方平耳尖,忙回头问:“什么来不及?”刘懿笑了笑,却不答话。

自有身孕后,刘懿异常小心,凡事只以安胎为要,爬山采药诸事一概捐了,平日里无事便读书为乐。她指着满壁的书,对方平道:“当初就是你这满满的书骗了我呢。宫里头别处倒还罢了,就是那一屋一屋的书最教我喜欢。到这山上一看这许多书,还以为碰上个蠹鱼精呢,谁知是个只晓得做幌子的。”碰巧一阵风进来回事,便接口应道:“我看庄主真是爱书——只是不爱读书罢了。那时庄主还不认得公主呢,从人间回来,哪回不是衔泥累巢也似,带回许多书来?”说得刘懿笑了:“丫头说得好!原来庄主是拿书回来累巢呢。”方平笑着喝道:“丫头,叫你跟着公主,别的没学会,偏这贫嘴就学会了!”方平见刘懿如今安泰怡然,不再有什么害怕,心下也安心不少。

这日,方平正从打铁房中回来,刘懿抛下手头的书,叹了一口气。方平笑道:“好好的读书,又叹什么气?”

“方才读那《太史公书》,读到虞姬乌江边刎别楚霸王一段,真正教人神伤。想那英雄美人,不知该是何等声口模样?又想过往诸位英豪,风流云散,只恨再也见不上一面的。”

那方平听了,缓缓坐在几旁,自家倒了一碗热茶,吃了一口便面露微笑,不再言语,由得刘懿大发思古之幽情,讲个不休。刘懿神游回来,一回头见那方平痴痴坐在几案旁,纹丝不动,脸上犹自挂着笑,面前一盏茶喝了个底朝天,才知自己都说了有一盏茶功夫了。刘懿心中一动,便问道:“你又发什么呆?”叫了三声,那方平才一震,猛醒过来一般,问道:“你说些什么?”

刘懿又叹了口气:“罢了!逝者如斯夫,不如怜取眼前吧。”方平朝她诡异地一笑,又轻拍了三掌,朗声向门外道:“大王,请进来吧。”

只听得门上蓬地一响,一个人大步走进来。刘懿见他身长八尺,豹眼环突,身着皂色战袍,腰间挂一把剑,身上血迹斑斑,一进门来便道:“此地是何处?你说带我来见小虞儿的!”刘懿浑身一震,询问地望了方平一眼,方平点了点了头。
那霸王径直一叠声问道“小虞儿呢?我的小虞儿呢?”方平好整以暇道“大王莫急,夫人就到了。”说话间,只听得外头唤了一声:“大王。”楚霸王停住不动,半晌才朝门口回过头去。刘懿只见门首倚着小小的一个妇人,柳条般的身子,小小的眉眼,发际斜插一支小小的凤钗,一身的戎装益发衬得她单柔。刘懿听见那楚霸王的鼻子有些发酸,颤声道:“虞儿,虞儿,是你么?”早已上前拉住看个不休。

刘懿心下叹道:“这便是那虞姬了。”她向方平望去,他缓缓向刘懿走来,搂住她的腰笑笑并不言语。刘懿也不问,也笑笑只顾看下去。

那里楚霸王象是突然醒过来,急切问道:“虞儿,告诉我,这些年你都到哪里去了,我如何找也找不到你!”虞姬道:“臣妾只知那一剑刎下去,颈项一疼,身子突然轻了,飞到半空中;回头又看见臣妾自家倒在大王怀里。大王在叫着臣妾,臣妾在半天上也叫着大王,但象是彼此都听不见。臣妾这才省得自己已是死了,与大王从此人鬼殊途。那一刻,臣妾中心急悔交加,早知一死之后再也见不到大王,臣妾如何肯死!臣妾正在伤心,空中来了一辆油壁小车,两个妇人对我说‘夫人,时辰已到,上路吧’,并不由分说将我扶上了车,一阵烟便进了一座城池。臣妾一路上只顾想念大王,一路哭泣,也不知是不是那丰都城。他们将臣妾安顿在一个院子里,日日亦是锦衣玉食,问那些妇人这是何处,说是阴曹地府,过些天阎君便要对着善恶簿处置呢,我哪里管这些,只是日日思念大王,啼哭不止。又过了几日,听得大王亦到了地府,虞儿嚷着要见大王,只是不能。

一日,那阎君召见,我想我一介女子,有什么好怕?便去了。那阎君查以善恶簿,说是我一生无大过,最后自刎乌江边,其情可叹其行可悯,三日后便发往中土帝室投胎为公主。再后来,虞儿在那地府只是寻死觅活,定要见上大王一面。再一想,已经是鬼了,要是再死了,不知变成什么?不是离大王更远了么?这般一想,方才断了死念------再后来,快要上路了,忽然来了这位壮士”说着她朝方平一指,“这位壮士说是要带我去见大王,便来了------”

虞姬抬头望着霸王,柔声道:“天下大事,臣妾不懂得,臣妾只要与大王在一起。”那霸王以手捂住虞姬的嘴,轻声道:“休再说臣妾二字。这六百年小虞儿不在俺的身边,俺才知道这天底下最最不能失去的便是我的小虞儿。天下?天下是什么?可笑六百年前我与刘邦杀得血流成河,最后他得了这劳什子,可如今,又是谁家的天下?刘氏子弟又安在?从此后,俺项羽只是小虞儿的夫君,不是什么楚霸王。从此后,我叫你小虞儿,你叫我——”他突然语塞,不知说什么。刘懿在一旁知他一直被人“大王”叫惯了的,又无捷才,便笑道:“你生得黑,又生得长大,夫人不如唤你作大黑头。”项羽大喜,一把将虞姬抱起来,道:“记住了,日后便叫我大黑头。”说毕,大踏步便向门外走去。刘懿见状,急忙叫道“大王,你往何处去?”

项羽回转头来,一脸是笑:“叫我大黑头。”刘懿不禁莞尔:“那是你们夫妇间腻称,岂容外人混叫的?”虞姬靠在霸王怀中,回头笑道:“姐姐莫担心。天下之大,哪里容不下我们一双夫妇?”项羽的脸上的笑象是要满出来,喊道:“走吧,小虞儿,我们走吧。”说着抬脚便走。那虞姬不禁扯了一扯项羽,急道:“你怎么不谢过这位壮士和夫人?没有他们,我们如何能重聚?”霸王闻听,放下虞姬,向方平与刘懿一揖到底:“多谢仙人相助,项藉没齿不忘。”一旁虞姬亦福了下去:“小女子无以相报,唯祝仙人大哥仙人姊姊相亲相爱,白头到老——哦,说差了,你们是仙人,不会白头的。”

刘懿回过礼,笑指着方平道:“他才是仙人,我与你们一样,是个凡人。”项虞二人面上露出惊奇之色。方平在一旁忽道“略等等。”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事来,原来见是个铃。只听他说道:“这个唤作驱山铎,是个宝物,原是地藏王的东西。你两个回去若遇山河阻隔,只需摇动这铃,便可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再也难不到你们。”

刘懿看着两人走远,忽然扭头亲了一下方平的面颊。方平摸了摸面颊,嘻嘻笑道:“媳妇儿,这是做什么?”刘懿清炯炯的眼睛望着方平:“老哥哥,多谢你。”方平一怔:“媳妇儿,谢我什么?”

“我要被你宠坏了呢。”方平想不到,他的这个妻,本是个金枝玉叶,不料竟是这般的容易满足。他心中感动,口中却依旧嘻笑道:“我这头宝驴竟是这般好养活。”刘懿也不答,只望向山外风烟迷漫的去路,抚着略略隆起的腹,笑道:“虞姬说得好,这天下之大,哪里容不下一对寻常夫妻?”


转眼又到了七月十五。这日一早,刘懿便见山中上下扫洒除尘,忙个不休,刘懿不禁诧异,问着一阵风道:“山上不比人间,这七月半自然没有烧包袱祭先人的习俗,今日怎么也这般忙碌?”一阵风叹了口气,道:“公主,你知道的,山上老规矩,山上人每五十年一轮就要到人间历炼一番,再回在山中修炼,如此循环,每队三十人-------”刘懿打断她:“上队林姑娘她们不是一年前才回来么?”
一阵风脸上忧色更甚:“是啊,他们是不得不回来,人间住不得了------”

正说着,方平进来了,面色铁青。刘懿一看便知缘故,忙拿别话与他开解。晚宴时分,回来的诸妖与刘懿见过了,又说起此番回山缘故。原来这拨三十人到人间主要负了寻宝的使命;因碗子山中多药材,他们在人间十成倒有七成做了药铺生意。不料近来人间灭妖变本加厉了。好在三十人皆甚小心,一看风向不对,便走为上策,倒无一人伤忙,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其中二人还带回了泾河水府的异宝万年寒铁。席间刘懿温言相劝,方平这才颜色稍霁。

这日,那妖王生起了风炉,将众人从水府带回的寒铁打成一把刀,炉中火舌忽长忽短,淬铁的火星四飞。刘懿抱膝坐在一旁,心思也如火舌一般捉摸不定,半日没有言语。眼前的男人,平时云来雾去的,象是捉摸不透的,却是个亲切而有力的男人。房里热的很,刘懿看着他着了葛布短衫的夏服,宽宽的肩,赤着脚,她不禁走上去,从背面环住他的腰,侧颊贴着他的背。他也不回头,唔了一声:“你不象个公主,倒象个女人。”刘懿嗤的一声怄笑了:“什么话,公主还有男子不成?”心里还是懂得他这句呆话的,心道也真是这样,此时他不是个呼风唤雨的妖王,自己也不是胡天胡帝的公主,褪掉所有夸饰,他们是一对家常的夫妻。想到这个,她用力环得更紧些。两人继续说着呆话。那方平道:“还记得上回你说什么夜草啊、奋蹄啊之类,很是自甘作一匹马的;我说你不甚象马,又有几分左性,倒是象一头蹇驴。不如以后唤你阿蹇如何?”也不等刘懿答应,他又自念了几遍,喜孜孜叫道“嗯,好名字,就这么定了!”那刘懿听了也不以为忤,依旧双手环着方平的腰,笑嘻嘻答道“倒也不差,驴好歹也是个风雅的东西,也不算辱没了我。”

那方平忙扳开刘懿的手,回身诧异道:“这般叫你,你也不闹?就这样欢欢喜喜答应了?”轮到刘懿奇怪了,她睁大眼道:“那待如何?不是好玩得紧吗?好歹也比叫公主好听。”方平拍了拍刘懿的脸,道:“媳妇儿,你这点傻气最是叫人怜爱的。我还是叫你媳妇儿——叫顺口了。”

刘懿道:“这个随你。我可是有了一个了。实话告诉你,我也一直在思量,我们在一起时辰也算不短了,日日公主唤过来庄主叫过去的,却也是无趣得紧。想那中土的子弟仕女,有姓有名不算,外加表字、官位、地望、寄名儿,一个人便有许多名号,你道好玩不好玩?只苦于没想到什么新鲜贴切名头儿。这番你取了这名与我,倒发动了我的文思——人间所谓‘老而不死是为妖’,不如叫你老不死。”此后,到底嫌“老不死”不好,改口叫了“老哥哥”,方平还是唤她“媳妇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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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岔记-碗子山 (下)全 2 -玉珠- 给 玉珠 发送悄悄话 玉珠 的博客首页 (46134 bytes) () 11/03/2004 postreply 17:37:24

西游岔记-碗子山 (下)全 3 -玉珠- 给 玉珠 发送悄悄话 玉珠 的博客首页 (23577 bytes) () 11/03/2004 postreply 17:38:49

西游岔记-碗子山 (下)全 (完) -玉珠- 给 玉珠 发送悄悄话 玉珠 的博客首页 (62887 bytes) () 11/03/2004 postreply 17:40:39

very good,thanks! -lovestory- 给 lovestory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11/04/2004 postreply 16:06:04

回复:真真好文章, 很有张爱玲的风骨, 又有些红楼梦的修辞 -happytian- 给 happytian 发送悄悄话 (15 bytes) () 11/05/2004 postreply 12:42:10

好文章!越看越入味。 -猫咪宝宝- 给 猫咪宝宝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11/05/2004 postreply 22:46:04

玉珠,这个故事太好了,你在哪儿找到的啊? -初晴- 给 初晴 发送悄悄话 (100 bytes) () 11/03/2004 postreply 20:43:04

这个我在网易里看到的。喜欢就好。我也喜欢。妹妹的名字真好听 -玉珠- 给 玉珠 发送悄悄话 玉珠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11/03/2004 postreply 21:19: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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