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岔记--碗子山 上部完(zt)

来源: 玉珠 2004-11-03 17:33:30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0 次 (24877 bytes)
回答: 西游岔记--碗子山 上 4(zt)玉珠2004-11-03 17:31:12
第九章 黄鹰扣住了鹞子脚

天光蒙蒙,刘懿就微微睁开了眼,满屋子有种紫灰色的光景。她便想象一粒还在吧嗒吧嗒长着的珠子,睡了一宿,在一个珠母里醒过来,满目的淡青灰色,因为知道周遭这所有都会被自己长到身子里去,心里便有一种舒坦的疲倦。睁开眼,见方平还睡着呢,被外露出两坨红活圆实的膀子,一边上面有个深红的疤,另一边上面还包着白布——就在昨天,这还是可望不可即的宝贝,今天就在她的手指间。她立起两根手指走在上面,象是一个人走在宽阔的苍黄原野上,然而这原野有些醒过来了,轻轻地动着。可是突然,毫无由来的,刘懿心里掠起一阵慌乱:会不会,现在只是在梦中,等会子一觉醒来,身边这个人,连同这里的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如今可是在天堂里,可跌不起——就算是梦,也永远不要醒来才好!惶恐紧紧攫住她,她发狂一般抱住身边的这个男子,只有这个紧致的、淡棕色的、温暖的身体在怀中了,她才确信自己不是飘摇在三界的孤魂。她抱住方平,男子象是被电击了一下,发出低低的吼声,猛地翻过身来,将刘懿攫住,攫住,两个人重新溶于一体。什么都不存在,天与地回到最初的混沌时分。

激越之后安静下来,两个人仰卧着,久久都无声息。刘懿侧卧向一方,方平也跟着转过去,犹自闭着眼,并不言语,一只手摸索着伸过来,环在她腰上,不再松开。刘懿只觉很宁静,也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才忽道:“十六那天晚上,我听见林姑娘在哭,还以为听错了。”

半晌方平说话了,却完全自说自话:“我说一个故事与你听。”也不管刘懿要听不要听,他便自顾自讲下去了,“有一日,我从大唐飞回碗子山。下界象是有什么冲了我的云,拨开云头一看,一片齐整的宫舍,好浓的地气!我眼尖,一眼看见一个花园子,旁边一个湖,湖边一个水阁,水阁里一个人儿在发呆。

我按下云头,看到是个女子,正对着前面的湖水发呆,有一粒没一粒地吃着一碗葡萄。我也不知究竟看了多久,便飘身而下,化作她碗里最大最亮的一粒葡萄。她将我拈起来送进嘴里。不久,我又飞回云中,如同喝了酒一般,我亲了她了!我又羞惭起来——用这手段才亲了她,算什么本事?今日不算,日后定要结结实实亲她!她叫刘懿,宝象国的公主。”说到此,两人对望了一眼,方平又说下去:

“以后,我每夜都要飞去宝象皇宫,只为看一眼她,看她在水池边发呆。我就变作游鱼,游到她的影子上,游来游去不逾出她的影子,心想这般便等于罩在她的裙下了;她被惊动了,便说话:‘鱼儿,人家都说沉鱼落雁才是美人,我惹得你浮出水面,自然不是美人了。’我听了,立时打个水花儿沉入池底。她又道:‘这鱼儿心善,想是听懂了我的话,哄我开心呢。’我在池底听了,便又打一个水花,探出头来蹦跳一番,惹得她开怀大笑,连声称奇。我自己比她还高兴。但一眨眼我又不快活了——她是一个人间女子。”

“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我心一横,先请过来再说!八月十五那晚,我就动手了,就这样,你到了山上。”

方平打住了。
“我竟不知道,你也会这么酸。”半晌刘懿缓缓笑道。

“酸?下面这个更酸。”方平又道:“你可再想听一个故事?”也不等回答,方平自己先闭了眼。从何说起呢?他的腔子里肠翻肚乱的,最深的心底里慢慢翻起一张脸来。于是他说道:“就先从一张脸说起吧——

你也闭上眼,想你自己眼前有一大片水,然后你看到一个额头从水中冒出来,再是眉眼,一点点往上冒着,鼻、嘴,都出来了,从水中冒出一个男子的脸。嗯,上面的神情是很怪的,什么都有一点。再下来,水低下去,你眼前闪过一双指爪——但这指爪现了一下就不见了。肩、手、身、脚,一点点长出来,毛褪掉了。”

刘懿真按他讲的那般闭眼听讲,听到此处,她突然“啊”了一声,蓦地睁开眼,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太匪夷所思了,仿佛方才真有这样一幅场景在面前展开。但她盯着方平,什么也没说。方平继续说下去 :

“这便是我得道变人的一瞬,这辈子忘不了。”顿了顿,他忽道“得道前,我是一只狼。做狼的日子不记得了,因为得道后的不快活,就想那时大概是很快活的吧?”

说做人不快活也不尽然。做人第一日就简直快活得发狂——你知道,我会飞了。(刘懿轻叹了一声。)第一回招来一朵云,站上去,呼地一声便上天了,风呼呼地从耳边吹过,心都快跳出来了。一不小心,从云上跌落——你猜如何?就算离了那朵云,也跌不下去的!那欢喜,唉!在天上手舞足蹈,侧翻、筋斗、白鹤亮翅,甚至踱步、泅水,却总也不离地面十丈------就这般贴着大地飞着,最是痛快!下面的青草山石嗖嗖地往后缩,你看都看不过来。”刘懿突然发现这个男子眼睛里放着光,此时竟象个孩子。她听他讲下去:

“升到白云深处,几乎看不到地了,然后如一枚石头般直坠下来,离地面一尺,再呼地一声拔起来。唉,飞起来是这般痛快,之前再也不知道的。正狂着呢,忽然觉得手上被什么东西拉住,回头一看,两个白胡子老头手上各执一柄拂尘,拉着我的手,一个说:“你这小妖,刚学会了飞升,轻狂什么呢?冲了老汉的骡车,还不赔罪?我赶紧唱喏。另一老头笑道:既得了道,不去人间耍子耍子,只管在天上傻飞什么?不去人间,这道又修它何用?”
我忙问哪里是人间,有何耍处?老汉手向前一指:“喏,看到东南那紫陌红尘没有?那便是人间。有何耍处,去了便知!”说毕,二人上了骡车,去得远了。我手搭凉篷,向东南方望去,果然紫气滚滚,不知为何,望上一眼,竟也耳热心跳的。我唿哨一声向前纵去。不消半个时辰,前头的紫气更盛了,几乎撞上我的云。放下云头望下去,只见此处人烟稠密,物象繁华,我便按下云头,化作一个少年。整整衫,掸掸帽,象模象样走在街市上。只见那卖解的,开店的,过往的官轿,集市,宫观,大大小小的屋子,心道真个是好耍去处,不枉这一场苦修。

然后------然后,我闻到一阵香味——一回头,一顶轿子走去了。轿帘掀起了一角,也不知是风吹的还是轿中人掀开了帘子。我一看便呆住了——里头坐着个美人,仿佛在哪里见过的!我呆立在当场苦苦思索,直到望见那乘轿子弯进一个巷子。我略抬抬膝,人已在巷口。朝元坊,尹府,我记住了这是轿子进去的地方。想它恁多做甚,我纵身便进了院。还没落地呢,一个人从正厅里飘然而出,我见他周身有法气逸出,便料他是这尹府的护宅神。我也不说话,伸出右手,食指与中指朝天,整只手放出红光。那护宅神脸上惨白,便惨笑了一下:‘所谓食人之禄,为人消灾。即便尊驾法力高出在下许多,我也只好搭上区区三百年的功力而已。’我道‘你不必怕,我并非来寻仇闹事,而是来与这家小姐叙旧的。’

‘叙旧?’
‘正是。我与她已相识十八年了。’
那护宅神略呆了一呆,便让出了路。我大喜,拱手谢过,一掠直入闺房。我也是福到心灵,突然想起了在何处见过那轿中女子了。那是我刚修行时,在洞中打座,每隔几日午时时分都见到一顶青呢小轿从洞前的山路走过;那轿中的女子不是在碧纱轿帘中端坐,便是撩开轿帘一角打量外头,一双眼睛象是会飞出来。后来,一位道友告诉我,小姐是民崎国光禄寺卿尹家的千金。

‘我认得你。’我进了她的房门,径直朝她喊。
那小姐坐在镜子前,虽早已从镜中见到了我,仍不免一惊,手中的珠串倒没有落下,只是停住了,真是比画里的人还要生得好。她还笑得出来,问道:“你是谁,我何时认得你的?”

当夜,我便留宿于她家。那是我初为人道,那夜她也哭了,道‘你把最好的给了我。’从此我每晚必到。与她在一处时,我恨不能马上将十八般武艺全部在她面前使将出来;我变魔术,从空中招来一桌丰盛的筵席,岭南的荔枝,大食的没药,大唐的百鸟裙,大秦的琥珀珠,一切异国的奇珍,天上的仙草,我都罗致而来,单为她说个好字,看到她眼睛里的笑。

又一日,我两个人躺在榻上,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闲话。我提及她小时的种种轶事,她的神色慢慢变了,缓缓从榻上坐直了,问:‘你是如何知道的?’我更得意了:‘这有何难,你母亲可是梦见在梅树下生了你,你的乳名才叫梅奴?还有,你这肩上的菊花疤是你五岁时摔伤所致。你第一次思春为你家的一位家将。还有------’她颤声问道:

‘你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要问缘由,你可还记得你家中的那匹汗血宝马?它得道后便是我的好兄弟。你的种种往事都是这位兄弟告诉的,我也曾在你回外祖家的路上一路护送过你。实不相瞒,我是个会法术的,日后还会变更多的魔术-------’

我自顾自讲着,她那厢却没有声息;我扭头一看,她望着墙根,眼睛发直。我慌了,忙去掐她穴道,她半晌才轻声说了一句:‘这么说,你是妖?’,我说‘是。’

‘怪道呢,知道这么多。’她笑了,脸上旋出一个笑涡------看到她的这个笑涡,我就什么都忘了。
这番我一去便是三天。三天后,我依旧直入闺房,掀开门帘,望见她还躺在床上,只露出乌油油的一蓬辫子,我又想起这辫子扫过自己脸子的那种酥痒,便从心里面笑出来。待觉出有什么不对的时候,已经晚了。

呼地一声响,我只觉得身子不由自主地轻了起来,象是被一股大力吸入一个所在,五脏六腑都挪了位,绞得生疼。在两眼发黑之前,我大叫了一声:“金刚瓶”-------专收神通广大的妖精的宝器——寻常符咒又怎能奈何我!不知何时醒过来的了,我慢慢睁开眼,四周黑乎乎的,想去摸上一摸,才觉得全身生疼,原来手脚都已被捆住,我叹了口气,金刚瓶加捆妖索,看来此番是动了真格了。我用捆着的手摸摸四壁,硬硬的,却又很光滑。忽然听得见有人声,瓮声瓮气的,象是从天外传来。我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快了,自己对整件事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但还是想从她的口中听到实话。那瓮声瓮气的声音很安稳:

‘黄郎,明日便是我们相会半年的日子了。你并不是我这辈子中碰到的第一个男人,却是最叫我动心的,我什么都给了你,三天前你却告诉我你是一个异类。’她的声音很轻。
 
那声音又突然发起狠来:‘一个妖精,你竟敢有脸告诉我——尹家的小姐!尹家的小姐如何能爱上一个妖精,传出去岂不被人家唾沫淹死!还有,我如今倒是人见人爱的美人,十年后呢,二十年后呢,最后如一只风干的桔子一般,又干又老,谁还会记得当年名动西域的美人?你却是妖,长生不老的妖,在我五十,不,哪里会等到那般年纪,四十,三十的时候,你还是今日这般的精壮俊朗。就算你不弃我,我又如何容得你在我死后在人间新找一个美女快活,说不定,她是我家的晚辈。’

原来那些天她便在想着这些!她那番话说得咬牙切齿,我仍不作声-------还不到开口的时候。静了片刻,她的声音再次响起:‘黄郎,可曾记得你给我的琥珀珠?透明的珠子里永远禁着那只虫子,死的那一瞬留下了最好的样子,张着身子,蹬着脚,永远是最好的样子。我不能再和你在一处了,却又想要你;想来想去,只有杀了你,好让你永远活在我的念想里,你说可好?这样你就做了我的琥珀珠,最好的样子,永远和我在一处了,再也不会骗我了,不会去找别的女子,我也不在乎你是人不是人。黄郎,我要动手了。’

我一直听着,不着一语,直听到一声呜咽。我顿了一顿,说道:‘小小,桌脚下是我刚从岭南采来的荔枝。吃完荔枝不要忘了再服些‘清心散’败败火。’

瓶子外重重一声吸气,是她在哭——只要这一瞬就他够了——我喜欢她,但我不想就此形神具灭。方才我一直在运‘三尸聚元神功’,体内的三尸神在调遣,方才那股气到了面颊,等阿悠——她叫阿悠——哭泣之时,那三尸之气已到了泥丸宫,热乎乎的直冲向外。我一声大吼,捆妖索应声而断,瓶碎了,我化作烟雾钻出来,又聚成人形,站在那碎瓶的边沿,盯着她我道:“你还是不想杀我的,我也从未想骗过你。”说毕便升空而去。她立在那里,丝毫不见害怕,也毫无躲藏的意思,直至今日我也忘不了那张脸,悲痛毒恨,上面眼泪无声地流下来。”

“她是不想杀你,你也不想杀她,因为根本没有恨。对不对?”刘懿突然插嘴问道。

“有的。她恨我是个妖怪。”方平很快答道。
刘懿默然。方平接着说下去“我回了山,一歇便是半年。还是想人间的女子,娘的,就是忘不了!这以后,我又频频往返于人间与山中,接交的女子往少里说也有三五十;都是开始喜欢,一听说一个‘妖’字不是嚎啕臭骂,哭得声咽气哽,便是吓得花委柳败,再也不敢见上一面,百日的恩情顿时化为流水。见得多了,我也不要她们的命,只将她们当作鞋底的烂泥,只要踏上去是舒服的,管它走到哪里掉到哪里呢!实在闹得狠了,一巴掌扇过去,她们也禁不住。奇的是,一旦将她们扔了,她们好象有有些喜欢的。”

刘懿心想,何尝不是呢?对人间那些女子,他淡棕色结实的身体,淡淡的眼神也未曾不是一种诱惑——自己便是这般着了他的道的;说不定也有胆大些的,心里竟怀着惴惴的兴奋。

说到此,方平忽然转向刘懿:“你却是个异数,第一次听说我是妖,你动也不动的——你们说的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就是这点让我着了你的道。”

刘懿正色道:“哪里有这般淡定自若?我不过是个木头人罢了,在宫里都出了名的,从小针尖子戳了手都不知哭的。”方平盯着她,突然大笑起来。笑毕,又讲:

“而她们的父母却无一不是将我当作第一等要防的妖贼防起来的,一旦有子女入了我的毂,便是一门的耻辱,请和尚法师捉妖——家里那‘贼贱人’自然也是要严加看防的。闹得厉害了,法师、道士、和尚甚至龙虎山、珞珈山的神将也会过不知多少,却都吃了俺的瘪子,我也不去赶杀他们。碗子山黄袍怪的名声是传了出去。”

“但我实在是不懂得人间的想法。那些厚门深宅的,家中自然是一边打蘸烧香,请僧延道,一边跪谢祖宗哀号家门不幸;小户寒门的,趁了这妖祟,登时也找到了家门不兴的理由。最好笑是那些街坊邻居,一旦知道哪家有妖精祟上了,简直就是整个街坊的赏心乐事,那些老人会拍着大腿讲上几月几年-------法师倒也罢了——降妖原本是他们的饭碗;那起仙佛两家的神将管的又是哪门子的闲事?为何一炷香一桌供就将他们招了来,一律的理直气壮:人妖相交,罪犯天条。人妖男女间自是授受不亲、甚至文字交、武艺交,总角交、忘年交,只要事涉人妖,便是诛灭的下场-----这又是哪门子的天条?”

刘懿听后默然无语,半晌才道:“你这真是‘天问’了,凡天问都是没答案的-------”她心里想着,也许,百年来,他的法力便是在这愤怒中与日精进;然而他的愤怒是没有方向的,没有用,拳头伸出去了却不知道打向哪里的那种——谁都不是他的敌人,谁又都是他的敌人。他就在这茫然的愤怒中这样过了一百年。念及此,刘懿觉得一阵心疼,便倒了一杯茶与那方平: “歇歇再讲吧。”方平接过来,咕咚咚喝下去,朝刘懿一笑,又讲下去:
“又回到第一个故事。虽说我一见你便知道你是我命中的魔星,但不知你心中至到底如何想,会不会听到一个妖字便要寻死觅活?还记得前面讲的那个驾骡车的神仙?前些年又遇上他了。他只说,我这把获麟刀要是饮了人间女子的血,便会变成通灵的宝刀。我当时不曾将这话放在心上;说实话,那天掠你上山,事先的谋划是一丝也没有的,只想将你请上山再说。等你人来了,却又一丝毫也不知道你的心。我灵机一动,便说了炼刀的话------你又是淡定斯文惯了的,我便想——不知对烟妹妹好起来,你会不会在乎?”方平的声音越说越低。

刘懿接口道:“结果是一试就灵。我也是糊涂油蒙了心,人便钝了不少。我到这山三个月了,你怎会突然才对林烟假以辞色?还有,我为何要到这山上来,烟姑娘一来多少就露了口风的;你却一直过于相敬如宾的样子,唯恐落了口实——如此这般有耐心,不正是反证了你的心么。你一个修行人,惯于用强使祟,如今竟用起了手段,——我本应早就看出你不过是利用烟姑娘来勾起我的嫉妒的,只怪自己那时也入了你的套,再也看不出来。”不知何时,刘懿已坐起来,将头靠在方平膝上,心平气和地讲着,象是讲着别人的事。

半晌刘懿又道:“若是一百年前就认得你,你便不会受恁多苦楚了。” 方平也说不出什么,只把刘懿抱得更紧些。刘懿的手轻轻抚着方平左肩上的那个伤疤,问道:“你的肩上也有个疤,不知与那尹姑娘有何关联?”

方平面上立时现出惘然的神色:“我亦不知这疤从何而来,只隐约记得得道第一日起便在身上了,还有——”他的面上惘然更浓了:“不知为何,这疤象是提醒我要去找一样东西似的,却又不知要找什么。”

刘懿面色略变了变,想起上回方平生辰时听林烟与众妖的话。她两眼望着屋顶,两人半日不言语。忽然刘懿想起什么似的,将方平推开一些,往他的肋上卟卟卟弹了几下。方平不解:“这是做什么?”刘懿笑答:“我立了誓的,若有一天同床共枕,必要敲敲你的肋骨听听声音。”

“听到了什么?”
“你的骨头赛过宫里的铜鼓呢。”方平大笑。刘懿忽然叹了中气,道:“谁知道呢?我们谁知道第二天会如何呢?不如怜取眼前才好。”妖王忽道:“第二日?第二日我是知道的,自然是庄里的兄弟姊妹们要喝我们的喜酒。”刘懿道:“蠢人,哪个同你说这个!”脸别向里不动了。方平碰碰她,刘懿也不理。方平停了手,叹了一口气。刘懿迸住不动。方平便道:“那*****与山上众人讲人间的心思,二娘后来与我说,你象是钻到我们的心里的。你道我想什么?”“想什么?”刘懿好奇,禁不住转头回来。

“我想,有一日我定要钻到你的身子里去!”
一听此话,刘懿咬牙低声笑道“下作!”,又将头转向里间。

方平急了,扳过她的脸,道:“这就下作了?可我那时当真这般想的啊。” 刘懿呆住了,望着他的眼睛,依然是深不见底的眼睛,可她只在里头看到认真和热烈。刘懿的鼻子有些发酸,道:“罢罢罢,就算你是骗我,我也认了!可我为什么这样喜欢你,为什么这样喜欢你?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

热火般的唇压了过来,封住了她的问话。刘懿闭上了眼,她的四肢百骸都发出无声的尖叫,是真的,是真的!

炉中的火苗欢快地跳着,透过窗外,乌蓝的夜空上挂着几颗星子。在这样的屋子睡一觉,怕是谢掉的花都会重新开放的吧。刘懿将头枕在方平胸膛上,似睡非睡。半晌,响起方平的问话:“那你,那你过去可有什么讲的?”话音透着逡巡。过去?刘懿想起紫脸卫士,他便是自己的过去了,远得象是前世一般,孟婆茶没洗干净留下来的一点子淡迹子。她怅然道:“没有。”心道,日后再告诉他吧。

方平向着红泥炉遥遥一指,炉火顿时更明亮了。他突然叹了一口气,道:“你有一种危险。”

“危险?”刘懿以手支起了头。
“对,你危险。你不知不觉就勾引了男子。爱山的男人见你是山,爱水的男人见你便是水。”
“哦?我倒不知自己还这般的倾国倾城。”
“那是你生在宫中长于宫中,见不到什么男人的缘故。”
刘懿突然泛起一股醋意:“我如何比得你?你是山也见过,水也见过。”
方平闻言哈哈一笑:“山也好,水也好,我如今一个你就看不过来啦。”

第二日,碗子山鼓乐喧天,众妖为庄主与公主大办喜宴。酒过三巡,杨先生手举酒碗站起身来,道:“今日是庄主与公主大喜的日子,老朽有一事相问,要说了,怕扫了庄主与公主的兴子;要不说呢,怕闷在心里闷死——还是说出来的好。”他神色一肃,马上说道:“庄主与那头陀交战那日,除了庄主善战,亦赖公主妙计得以一举奠定胜局,斗胆请问,公主密计以何为据?公主长居深宫,如何又通晓法术与杀伐之事?”一席话说出了众妖心中的疑惑与感佩,连庄主也停杯相向望着刘懿。

刘懿低头微一沉吟,抬头忽道:“我说我知道那头陀的软肋——那是信口胡说。”此言一出,群妖不禁哗然。刘懿也不管,只顾说下去:

“诸位皆征战多年,自然知晓两军交战,以已之长攻敌之短方是取胜之道。可真刀真枪杀起来,这两句话又岂是等闲做得到的?早先,听二娘与各位声口,那头陀象是雷神一类,想到他作法是必是风雷相随,雷借风势,风助雷威,若再兼暴雨,更是威势惊人。这便是开始我问二娘那霍阴山可有雨的道理,二娘道没有,我心里便松了口气,知他应是私行,心中隐约生出些想法。不上沙场,又如何知道管用不管用?只好千方百计央胡儿许我去了再作计较。待到得那霍阴山,也是那辛环本人授我以柄——甫一照面,我便觉得那辛环神思恍惚,口中说道‘她又是何苦?’言下之意,大有悔意。我推想是那辛环彼时突然发现自己对烟姑娘竟怀有爱恋之心,又想到自家的降妖大仙身份,自悔、自责、怀疑、痛惜——所谓的心如乱麻。”群妖都身经那一战,知道是如何的惊心动魄;此时听刘懿讲起彼时的揣度,竟都不知当时辛环心中也不亚于一场大战。

“我是病笃乱求医,岂肯放过稍纵即逝的机会?便假学着烟姑娘声口以图扰乱他心神。想必胡儿也即刻想到了这一层,立即与我一唱一和;他出语恐吓辛环说烟姑娘会助庄主——这一层又厉害十分,那辛环毕竟是在战场,心一乱,从此乱了阵脚。”群妖听刘懿出语谦逊,将功劳归于胡儿,心中不禁更加叹服。

“我们这碗子山八山拱卫个瞳湖,天生便是个八卦阵。众位修行之人必知雷属八卦震位,风为八卦巽位。庄主与辛环交手时,我见巽方的风势大猛,便想如能断了他的风势,他也许会阵脚大乱,故请疤哥哥试它一试。此又为一层。”

“其二仍与碗子山这地势有关。既暗含八卦,则必有休、生、死、景、杜、伤、开、惊八门,从空中看来更是不爽。想那辛环既位列仙班,自是熟知八卦;更兼在空中俯视,岂有不趋避之理。我家阿妈第一次飞临碗子山,便说过这山暗含玄机,自空中看去更是不辩方向,令人目眩神移。他辛环第一次到这碗子山,加之是在空中与庄主舍身相斗,他居然做到进退有据,毫厘不爽。这一层我本也不曾想通。后来,全凭二娘一句话提醒了我。她说,真想将那塔化作托塔李天王的宝塔压死那瘟神。我恍然大悟,是了,是了,是那塔!它便是辛环在这八卦阵中的地标,只要来时仔细看过,便知那塔位于西北方,而西北方正是八卦阵中的生门。如此,便是在激烈的相持中,一见那塔也就知道方位了。

“所以,公主你便着我们毁了那塔,好教辛环失了方向?”

这时黄方平也开口说道:“那辛环端的利害!他祭起搜魂术时,我也大惊;但几乎同时就想到板桥二娘那回逃脱的情形。那回,板桥二娘从他手下逃脱,我亦百思不得其解。就在那电光火石之时,我一下子想得透亮。二娘说她抵挡不住搜魂术,却只是现了原形,又说,面前那棵树——”

说到此,刘懿不禁望着方平连连点头。

“便是那棵树救了二娘。辛环毒辣就毒辣在他那搜魂术叫对手无可遁形,而二娘神力没有逸去,而她面前那株树却立刻枯萎而死——是那株树代二娘受了辛环的毒手!余力所及,才又让二娘现了原形。自然,交手那当儿,哪里容我想恁多!我只是福至心灵,在他那法术使得老透之时顺手抄了一只鹿;同时大叫一声往后倒去。辛环见一击得逞,欢喜之中便松了力。我趁此时再一击得手。”

说毕,他又与刘懿对视了一眼。众妖皆听得如痴如醉,仿佛又回到了那惊心动魂的时刻,半晌邢大疤才问道:

“那熟猪肉和黄鱼又是如何说?”
刘懿忙道:“我以前书上看来的,说是混吃了熟猪肉和黄鱼,便不怕雷了。我想不妨一试,各位吃了后,再与他交战,便少了一层顾忌。”众妖听了皆叹服。

“那日的心思便是如此。所幸两起想法都还有影子,赖庄主神力与各位相助,也除掉了恶神。只是,交战时借用了烟姑娘的声口,扰了芳魂;只求她在天有灵,念我事关碗子山存亡,不至降责于我。”

说到此处,刘懿不禁双手合手,眼睑低垂,似有所祷。整个大厅顿时一片默然,忽然板桥二娘手持酒杯站了起来,缓缓走来,一双泪眼罩定了刘懿,半晌开口道:“罢罢罢,这也是烟儿的命!不瞒你说,老妇人一直将烟儿当作自家亲妹子,自然盼着她能嫁个英雄郎君;你一来到这碗子山,老婆子便将你当作扫帚星,要来夺烟儿的男人的。”

说到此她又朝方平望去:“还打晾我不知道呢!庄主自得道起喜欢的便是人间女子,你掠来了公主,我还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我又道,便算是黄庄主这般英雄了得,你一个人间女子,又是公主,哪里看得上眼——自然不与烟儿争的。谁知,哎——,也是烟儿的命。今日庄主与你合力除了那狗仙,也算是替烟儿报了仇。老婆子我这心里才略平了气儿,再讲,这男女间之事也是勉强不来的,这庄主这般爱你敬你,怕也是上辈子的情债。难得今日这般得意之日对烟儿还算有一片真心,死者长已已。今日我老婆子祝你与庄主百年好合,你吃了这杯,算是我向庄主夫人赔罪吧。”

刘懿略不言语,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板桥二娘接了空杯,转身便要走;刘懿忽然叫住:“慢。”众妖见她也斟了一杯酒,双手奉到二娘面前,道:“二娘说错了话,要饮了这杯罚酒。”众妖皆愕然,刘懿不慌不忙道:“二娘疼烟姑娘哪个不知?姊姊疼妹妹,又罪之有?既说错了话,这罚酒该不该喝?”

刘懿又笑道:“况且,二娘还漏了一层——谁说二娘只疼妹子,不疼兄弟?自二娘上山以来,在我上山之前,便只二娘、烟姑娘与我三个女子——烟姑娘长年在人间修炼,我自然是不敢的,庄主一干男子,虽说修行之人不乏吃穿用度,据我所知,仍少不了缝补浆洗之事,这一应皆二娘一手揽下;平日还几次三番问着他可有中意的人。这不是视他如自家兄弟么?今日,你兄弟娶媳妇,长姊为母;我便替庄主为大姊斟满这杯酒——”一回头又望定了方平:“庄主,我家老子娘虽不在此处,芦嬷嬷我可是一直叫她阿妈的,你还不代你媳妇斟上酒还是怎的?”说得方平连诺诺连声,忙替芦嬷嬷满上了酒。二人一手一个,将二娘与芦嬷嬷二人扶到上座,奉上酒,纳头便拜。芦嬷嬷也叹道:“罢了,我的儿,这个女婿怕是真与你有缘份的。我就喝了这一杯吧!”大厅里群妖叫好声,怕是连屋顶也要掀翻了。

一阵风忽然开口问道:“胡大哥,那*****对公主与芦姥姥说了什么,怎么两句话便让她们留了下来?”

“今日这大喜日子竟是三堂会审,人人都要弄个明白方才罢休,”胡儿大笑道:“也罢,我也就招了吧——我说:公主,这一注你是赢定了。”

芦嬷嬷道:“胡兄弟,我倒奇了,你怎知公主下注便赢?”

“这要从那日与庄主那一战说起,”胡儿忽然转向黄方平,道:“其实,大哥那日对我是起了杀心的。”此言一出,群妖皆耸然动容,方平却神态自若,还点了点头。胡儿又转向刘懿,见刘懿正含笑望着他,便接着道:

“那一战真可谓一波三折。要说道行,我逊大哥一筹,正常一战,我当于百招内外落败。但大哥那日操之过急,险些败给我。先是斗法,我已处于下风,但我心想公主与芦嬷嬷性命都悬于我之手,只有咬牙苦撑等候转机,后来转机终于来了——它便是月亮。”他顿了一顿,又道:

“各位记得,那日是十五,一月之中月亮最圆的一天。就在那日月满之时,大哥忽然发动了音阵。我仓猝应招,吃了些小亏,我边战边寻思,大哥为何要于月圆时发动这音阵;几乎同时,我一想到了大哥的出身,便恍然大悟了:大哥这天狼音阵借力于满月,威力才至刚至猛。我模糊想到,大哥选择这种战法,我倒不一定吃亏。我也发动了音阵,自然一上手便是看家本领。一动手便知我的想法不错——方才说了,要论道行,我自是比不过大哥精深;但这音阵,比的是修行者的出身——各位知道,我乃天虎得道。几乎一上来,我便扭转了颓势,而且很快便制住了大哥的音阵。正在此时,公主石破天惊说了八个字,哎,这又是个转机——我从此一败涂地,大哥再也没给我机会。也正是这八个字,叫我看破了大哥与公主的曲折心事。

“各位一定记得,那日战至酣处,公主忽然叫了一句‘百兽之王,莫与争锋’。我心里叫苦不迭,心道此话看似是赞我本事了得,实地里不是提醒对手扬长避短么?果然,大哥是何等聪明,一听便改了战法,凄厉狠辣于大哥本属剑走偏锋一类,有了这句话,大哥的音阵为之变得阔大,我顿觉得手上吃紧,大哥先还是试探犹疑,后来益发得心应手,收放自如。这还是其次,二人交战,心境变化最是重要——大哥开始一战何等躁进;何以战到一半心境变得阔大起来,甚至喜悦?直到我一败涂地,大哥的刀指住我那一刻,我方明白了一切:原来一开始,大哥便动了杀心;而那柄刀指住我之时,他心中的杀心却烟消云散了。

“大哥的杀心因何而起?我与大哥第一回争斗之时,他都从不曾动了杀心,反而越斗越生了惺惺相惜之心,为何为了我救了一个人间的女囚,他便急怒如此?大哥甚至要借十五的月光,一举将我格杀。大哥连兄弟之情也不顾,只有有一种可能——她是大哥深爱的女子。

“那他的杀心又因何而灭?那时大哥因急怒攻心,发动音阵反受制于我;就在这紧要时刻,公主喊出那句话——这话实地里含了多少焦虑与挂念。定是在那一刻,大哥在明白了公主的心思,他满心的杀机顿时烟消云散。他的那片大欢喜便这么来的。他本来的法力就高过我,如今加上那大欢喜,自然生成一派阔大气象,他胜我败便是情理之中的了——可以说,大哥是不战而胜。”

说到此,他顿了一顿,又望了刘懿一眼,道“是以我去劝公主留下,自是马到成功。”

说完,他饮了一大口酒。方平笑望了刘懿一眼,两个双双走到胡儿跟前,道:“好兄弟,干了这杯!”

胡儿接过一口干了,随即突然弯腰深深作了一揖。方平大惊:“兄弟,你这是为何?”

胡儿道:“大哥,公主。胡儿就此别过。”
“别过?为何?”
胡儿道:“大哥,胡儿方才说出这番话,便是下了必走之心了。我上回投靠于你,原未曾安什么好心,”他笑了一下“我该早些看出来的,你与公主实为天地之配,先前只是苦于囿于人妖之念,才作践了自己。你们两个都是通人,如今想通了这一层,这天地间还有什么可以分开你们?这天地间除了我胡儿,也只有你配得上公主。但反过来,却只有公主一个人配得上你。”

“此去可有了去处?”
“我还是再去抢些山头来耍子。”他容色一整,豪气顿生:“此番若不闹他个天翻地覆的,一来愧对我这天虎的家世,二来愧对这些年在那鬼洞子里吃的苦。

“好兄弟,留也留不住你,”方平回头取了壶杯在手,为胡儿与自己斟满了:“干了这杯,权当送行!”

两人正要干,忽听刘懿细细说道:“你们哥哥弟弟吃酒,偏偏就忘了我这个老婆与姐姐,如何使得?还不快与我满上一杯呢。”方平闻言,头也不回,忙不迭斟满了一杯酒,递到刘懿手上。刘懿一扬眉,望定了胡儿,笑道:“好兄弟,我不管你修炼了千儿八百年的——我只你与算你重出江湖的日子——我比你痴早了一十九年,你就容我放肆一回当了这个姐姐吧。”三人仰首干了那酒。

放下酒杯,胡儿又一抱拳,向众人团团作了个揖,道了声“后会有期”,便腾空而起向窗外飞去,倏忽便小得如一个黑点了。众妖面上皆有不舍之色。一阵风望着天边,喃喃说道:“不知何时才能见到二庄主?”刘懿望着那朵乌云飞远了,眼前浮起与这飞扬少年相识的种种,心下也不禁有些黯然。一回眼,与方平的眼光碰个正着,这个眼睛在望着她笑——那里面便是她的西方极乐世界。她嫣然一笑,伸手出去,紧紧扣住那只伸过来的大手。

(上部完)
请您先登陆,再发跟帖!

发现Adblock插件

如要继续浏览
请支持本站 请务必在本站关闭/移除任何Adblock

关闭Adblock后 请点击

请参考如何关闭Adblock/Adblock plus

安装Adblock plus用户请点击浏览器图标
选择“Disable on www.wenxuecity.com”

安装Adblock用户请点击图标
选择“don't run on pages on this dom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