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岔记--碗子山 上 5(zt)

来源: 玉珠 2004-11-03 17:32:25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0 次 (36130 bytes)
回答: 西游岔记--碗子山 上 3(zt)玉珠2004-11-03 17:30:03
第七章 当头棒喝

刘懿依然穿了那青鳞靠,由碗子山三个女妖陪着由水路回到庄里。一进山庄,议事厅儿的小小三间抱厦里已是红烛高烧,丝帘低垂,早摆好了几桌酒。主桌坐了妖王、胡儿、林烟、刘懿、芦嬷嬷、板桥二娘与邢大疤诸人。酒过三巡,问候的话说完,这席上不知不觉冷了下来。往常酒席上定是邢大疤与林烟两个插科打诨,最是热闹不过的,今日那林烟变得懒懒的,其余众人也无甚可说。只有妖王与胡儿两个闲闲地说些魔界轶事,象是根本未曾有过下午那场恶斗。忽听胡儿说道:“大哥,记得我与你讲的那股极弱之气?就是芦嬷嬷所发。你还是再给芦嬷嬷敬一杯酒的好,否则,她便不与你讲她的独门绝技。”

众妖都是修行之人,于他们来说,这“气焰万丈”是实实在在的说法,乍闻眼前这老婆子便是那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神秘之人,都是精神一振,面上却各各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黄方平立即手持杯酒起身,只有林烟面露讥诮之色,芦嬷嬷自己也颇为尴尬,口中嗫嚅道“哪里有什么绝技”之类。刘懿看在眼里,知是林烟在笑芦嬷嬷方才败于她之手,便笑道:“我日日守着个奇人,倒不知道呢。”
“也不值什么,”芦嬷嬷自谦起来:“公主,你道老婆子为何多年藏身于禁宫?”这正是刘懿的疑惑,她摇了摇头。

“这里面有个缘故。老身初次得道是在宝象国京城郊外的一户农家。因天资有限,又不是毓秀钟灵的宝地,加之不遇名师,老婆子我一直法力低微。有一日,我路过你家皇宫,便觉有一股地气直冲云汉,登时便心喜若狂,心想这才是找到了修行的宝地呐。正逢宫里头要招嬷嬷,便假造了官宦人家的履历混进宫中。初时也不觉有甚不同,日子长了才知道我老婆子进了那皇宫,就算是耗子掉进了米仓里哩。”一语说得众人都笑了。芦嬷嬷又道:

“公主你可知,这宝象皇宫是修行的胜地,既然连老波婆子我都能看出来,其他道友如何会不知?为何进得宫来,并无其他道友呢?后来在宫中也见了别处胆大的道友或强取,或智取要进这宫中,皆被那守宫的神将识破,落得个灰飞烟灭的下场。为何独独我恁多年来就能安然无恙?

有一回与公主闲话之后我自家方才省悟的。那一回,我正与公主闲话,突然雨雷大作,我魂都吓没了,回过神来便飞也似的去关那窗子。三天前,有道友告诉我人间出了个头陀,神通广大,专搜我等的魂魄——”她这一语未完,举座诸人除了黄方平与刘懿都为之色变,板桥二娘更是颤了一下。芦嬷嬷看在眼里,声音不禁变得迟疑。黄方平沉声道:
“嬷嬷,你尽管往下说。”

“那头陀每次将至的前兆都不同,或云或雨,或雷或雾,最是难防,打又打不过,逃又逃不脱——传话的那道友说,那一阵他该巡至宝象国了,要我当心。我关上窗,寻思莫非他已巡至这皇宫上空,闻着我的妖气了?我一颗心子都要跳出来,一边不让公主瞧出来,一边做着最坏的打算。谁知那雷声径直走过去了,是没发现我的妖气儿,还是那日他不想惹生事端?我百思不得其解,第二日晌午,我突然福至心灵,便有了个主意。我在那阳气最重的午时,从宫中的祀天殿经过——公主,你知道的,那祀天殿乃宫头号禁地,别说我等下人嬷嬷去不得,便是皇子公主等闲也去不得的——自然,暗中拱卫那里的神将也最是神通广大。那日我惴惴地进了祀年殿,来回走了几个过子,那些隐了身的瘟神竟毫无响动。我又壮着胆儿走朝那些瘟神隐身的地方望了好几遭儿,两个瘟神自己倒诧异起来,隐了神光交头接耳起来,一脸的狐疑——定是在想,这人间老妇怎么来回几番都盯着我们,象是看得出我们的隐身法似的。我忍住笑慢慢走回去。一跨进自家的小屋便狂笑了半日,私下忖道莫不是修成了什么奇术吧。以后又试了好几遭儿,这才真的笃定了:老婆子我法术虽不强,却真有那隐藏气机的本事。这些年我在宝象皇宫这宝地勤加修炼,虽仍难与各位相比,也颇有长进。”

芦嬷嬷说毕,呷了口酒。诸妖听了纷纷啧啧称奇。胡儿更是说道:“难怪嬷嬷有这样身手。不是我胡儿夸口,无论神仙妖佛,举凡是个活物,但从我们这碗子山路过,三百里开外我胡儿闻不出他的气儿的,我就对不起我那不知名的老子娘!可遇到嬷嬷你,我胡儿这钻天鼻可差点认栽呀。鲍鱼铺里找死皇帝,分不清谁是谁。”刘懿听他今日的口气过于油滑了些,便多看了他两眼。

芦嬷嬷撑不住笑了:“胡兄弟,真正你这张油嘴!你道什么差点认栽,老婆子我不就是栽在你手下的吗?”两人言笑晏晏,自去探讨法术不题。妖王想了一会子,也与林烟说笑起来。

刘懿看在眼里,忽然笑道:“阿妈这些年在宫中,身世来历也并非毫无蜘丝马迹可寻。我就记得阿妈白日眼力十足——曾为我从一箭之外拾回一支簪子——但一到天黑便喊看不见,这恐是阿妈的‘原身’带来的吧?还有,阿妈到宫中已年有六旬,一晃二十载过去,却怎么也不见老,这可算得阿妈的疏忽之处?”

老妇人听了咋了咋舌:“我的儿!虽是事后诸葛,也算得心细如发了。但老婆子今日还有一事相告。”老妇人脸上露出迷惑的神情,缓缓说下去:
“还是要从宝象皇宫说起——那真是个奇幻之地。那是公主走后第三天的夜里,我还在西厢房中吐纳,周遭静极,忽然房中发出嗤嗤的声音,睁眼一看,地上冒出一股白气呢;再一会,那白气渐渐化为一张纸,不不,象是半透明的绡。蓦地,上面现出一个女子,我定睛一看,那女子活脱脱就是公主你,头戴着花胜,完全不是宫中的款式,脸上笑着;因为见了你,我连吐纳也忘了,便看下去。那薄绢上还有一些字,连不成句,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什么字?”那妖王问道。刘懿用心听着,不说话。

“空自相思空自恨,
八十一劫作嫁衣。

因此事太奇怪,这一十四个字就似刻在我的心上一般。公主自幼聪慧,庄主神通广大,你们参详参详这是何意?”

刘懿听了有些变色,心下有些不自在,与在座诸妖都吟诵了好几遍,都解不出来,说了一会子便混过去了。

又说了些闲话,妖王忽道:“今日不早了,公主与嬷嬷可以歇息了。嬷嬷此番到碗子山甚好,公主有你相陪,也不会想家了——只是来得晚了些。”众人听了这最后一句神色都不禁为之一变。

宴席散后,芦嬷嬷与刘懿回到小屋。两个人都淡淡的,梳洗了便早早睡了,一宿无话。

第二日一早,刘懿起了个大早。一睁眼,只见妆台上钗粉井然,一旁的银盆中盛满了水,她径直走到镜前坐下,后面早有一只手已托住她的一头青丝梳将起来,她轻声问道:“水可是六分热?”因才从睡中醒来,心里觉得有什么不对,却说不清是哪里。只听答道:“七分热。”刘懿浑身一个激灵,叫了一声“阿妈”;一瞬间,她知道是哪里不对了:这个熟极而流的对答应该发生在几月前的宝象国,此刻却是在碗子山,自己原本以为再也听不到了的。而且,话的那头与自己朝夕相处了十八年,如今自称是个异类。那老妖妇听得刘懿叫了一声却再无下文,口中亦半晌无言,只管摩娑着刘懿的头发,一声“公主”未叫出,泪却流了下来。

“我晓得公主的意思,老婆子我不再是以前的阿妈了。公主可是怪我不告诉你?教我老婆子如何开口呢?说日夜陪着公主的阿妈原是个妖精?阿妈虽身列妖族,得道这些年来却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只不过贪宝象皇宫地气旺盛,是个修行的好地方。”

刘懿静静听芦嬷嬷讲完,这才缓缓道:“阿妈误会了。我原不是个能说会道之人,别人不知倒也罢了,你在我身边那么些年还不知道么?我这些年在宫中何尝快活过?幸有阿妈你,这些年我早将你看作唯一的亲人。自昨日阿妈来到这碗子山我便在想,究竟什么是妖?原本我怎会想及此,只因事关切身,加之阿妈自揭身世,迫使我想这话儿。昨日有一瞬,我以为想通了:妖不过是本事更大的人罢了。他们有丑有妍,亦有痴嗔怒喜,亦有男女风月之事,有营生,有功名心,不是人是什么?虽说出身可兽可树,可得道后,除略有原身的些须原迹外,哪里还记得为兽为树时的种种,这出身倒象是凡人的前世。至于人间鄙视妖,大约亦因其出身吧,譬之于人世中,大户人家鄙视卖浆引车一类,不过是以出身论贵贱罢了。阿妈是人也好,是妖也好,都是刘懿的阿妈。如今我与宫中再也没什么干系,也再也不要那些臭架子,在我心中,阿妈你一直就是见心明性的道友,知疼着热的------”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压低了声音说出两个字:“娘亲。”

如此表白,连她自己都有些吃惊。向来是一个人硬惯了,从没有象这般泛滥过,今日这番话,也许一直是伏在心里深处的吧,说出来倒也很舒坦。屋子里很静,刘懿原是低眉说话,这时抬眼看着镜中。只见芦嬷嬷依旧心平气和地梳拢着刘懿的一把青,然而她的脸忽然歪在一边,眉眼扭作一处,眼泪无声地冲出来。她再也迸不出,抱住刘懿,口中直叫:“公主,公主,我的儿。”

刘懿并不回头,只拍着芦嬷嬷的手,柔声纠正道:“叫我阿羞。”
又唏嘘了片刻,芦嬷嬷静了下来,突然平平说道:“羞儿,昨天是你不想离了这碗子山。”她直瞪瞪望着镜子里的刘懿。
刘懿缓缓抬起头来,抬眼迎上去笑道:“这话怎么讲,我竟不明白。”

芦嬷嬷步步进逼:“你明白的,”说毕又叹了口气:“我的儿,你还瞒得了我不成?想一想在宫中与玉章门卫士那一回。开始你与他是何等的如胶似漆,郎情妾意,你当日的眼神,哎-------”玉章门的卫士,刘懿觉得那仿佛前生的一个淡迹子,没被孟婆茶洗干净,只觉得怅然;那样一个男子——不过那时自己是真心的,他亦是——包括他的下跪-------也有那样的膝盖的。然而,芦嬷嬷的眼睛还在炯炯地望自己,丝毫不放过,刘懿不知不觉胆寒起来,走到一边,身上发冷。

芦嬷嬷却不依不饶,又走到她身边:“你昨日的眼神与那回一模一样。我的儿,上一回是我弄坏了的;这一回我无论如何不会教你伤着。这回到这碗子山前,几乎所有认得的道友都说这碗子山波月庄主不光神通了得,心机更是叵测,四处在人间招兵买马,盛传他做梦也要做魔界大王的。这样一个人,本来今日当场便可将我等三人结果了,你看他一转眼功夫没事人一般将我们弄回来,还摆了酒,好与外界知道他是个好心人儿。公主,他分明是王莽一般的人物!何况,他还是个妖精!”

说到此,芦四处看看见无人,便又压低声音道:“你道我为甚要在酒桌上与他敷衍?我与那姓胡的加起来都不是他的对手,不过与他虚与委蛇罢了,过几日瞅个空,定要在九九八十一日前将你救出去。”正说着,一阵风进来回一件事,芦嬷嬷搭讪着走开自去歇息,留下刘懿一个人坐在窗前,手里的络子打成了一团乱结。

自己喜欢上了那妖王!方才芦嬷嬷的话象一只鼓,敲过之后才一遍一遍在耳中回响,越来越大;身子好似从冰水里出来,不过这七十余天功夫,喜欢上了一个妖精,一个掳掠了自己要拿自己炼刀的妖精。手里的络子松了紧,紧了松。恍惚中,她不禁又微微笑了,眼前又浮起人影。她第一次将他作为一个男子来掂量:高高的身量儿,淡金脸儿,不如紫棠色来得惑魅,坐着是个金沉沉的佛象,站起来便是个快如风的樵哥;深不见底的眼睛和心,将自己往下拉。她突然想明白了,自己为何怕见他,是怕掉进他的眼塘子里,溺死在里头。昨日,胡儿与芦嬷嬷要救她走,为何偏偏要在那时要问那恁多的话,拖宕着,原来是心底那个自己不肯走。还有他与胡儿两个争战时,自己脱口那一声--------甚至自己在这山上最讨厌林烟!虽说在这山上就算这女妖待自己最好——是女人间的嫉妒——也许作为一个女人,林烟的眼睛是雪亮的,她时时在防着自己;自然,她说过的那些话,如今一句句都有了着落--------妖精。但是,不对,不对!自己方才对芦嬷嬷说了些什么?——“见性明心的朋友,知疼着热的娘亲”。

刘懿身子突然又抖了起来,象是一直往下掉的一个人,手上突然抓到了一节绳子——是芦嬷嬷的话给了自己当头一声棒喝!方才就觉得她的话里有古怪:什么叫“何况他是个妖精!”刘懿一下子跳起来,心里面叫了一万句:“老婆子,你不也是个妖精么?”既然娘亲和朋友可以是个母鸡精,还有什么不可以呢?

她跳到妆镜面前,一把拉下了头上的簪钗,一股浓黑的瀑布立时跌落下来,双手发狠把它们绞成一缕一缕,又束成一大股,改了道从耳际流到右肩,最后用一支点翠金簪利落地收住。这条斜逸的辫子勾出了刘懿理想中的女人稿子,既有结实的诱或力,又有悠远的遐想。末了,莲花瓣子般粉嘟嘟的耳垂上只挂一粒豆大的明珠,这个名式唤作“清露晨莲”。 她不禁得意起来,对着镜子飞了个眼风儿。她刘懿固然是踏锦唾玉长大的,但多年的宫中生涯历炼了她,连活着都是争来的,眼前的意中人又焉有拱手之理!作为对手,林烟的媚不过是肉媚,懵懂的女人一旦醒过来则要媚到骨子里去。刘懿不由得对镜中人嘴牵笑涡,轻声道,烟姑娘,你的对手醒过来了。

突然,她又对着镜子掩住了脸,一行泪竟悄悄流了下来:自己真的是林烟的对手么?一个没有神力的凡人,还是个囚徒。他看得上自己么?就象嬷嬷说的,他该有一千五百岁了,天大的手段,那气度,那作派,哪里是一个妖呀,分明就是个神!

再过两天,这场赌局就该亮底了——赢了回宫去,输了死在这里,赌注便是这碗子山的《桃花源记》——当然,现在又多了个芦嬷嬷。刘懿虽然不曾真金白银地输赢过,骨子里却是个赌徒。这一局是输是赢她都不要,她要将这个局扭到自己的轨道上来,更要自己作起庄来。这个魔王,不知他要怎样的碗子山记事呢?刘懿瞟了一下墨迹阑干的那本《碗子山遇妖纪》,眼中泛起了一点泪,心中生了个主意,提笔便写了起来。她没看见,屋子里立着个人,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叹了口气便飘然而去。那是未睡的芦嬷嬷。

第八章 九九归一

第二日一早,芦嬷嬷便起来了,要刘懿带她逛逛碗子山。刘懿在这山上从无阻拦的,便欣然答应。一路上,刘懿见那芦嬷嬷两眼放光,东摸西索,那模样她此番竟是来当细作的了,也不去说破,反正明日自己已有了个主意。二人各怀心事,不知不觉已走至瞳湖边,只见水天一色,周遭的山影映入湖面,一群雁扑楞楞地没向天际,二人都看得入神。不意间抬头,空中一朵云慢慢飘过来,又向地上坠去,刘懿见旁边的芦嬷嬷神情有些古怪。再一看,那云慢慢往下落,渐渐有了人的形状,原来是林烟挽了黄方平的手。

“公主也逛山么?”那林烟刚落到树梢高低,下半身还是一缕烟——名副其实的“林烟”——满面春风的,刘懿也忙含笑回礼。黄庄主也停云彩相问,向她两个粲然一笑;刘懿心里一震,心想这是妖王第一次朝自己笑呢。

林烟睃在眼里,忽道:“公主,陪你家嬷嬷好好逛逛。这山上的好景致,”她放眼向群山望了一眼,道:“再过一日就看不到了。”嘴角噙着一丝笑。
刘懿微微笑道:“过一日便看一日吧。”

妖王盯着刘懿看了一下,道:“芦道友,你陪你家公主好好逛逛。”又向林烟道:“烟妹妹,我们走吧。”待两个人拨转云头刚走,芦嬷嬷便抱怨道:“我的儿,都什么时候了,你何苦招惹她?”刘懿问:“你说什么时候了?”芦嬷嬷转过头,不知嘟哝些什么。

分手后刘懿游兴全无,再无一言,芦嬷嬷跟在一旁,欲言又止,最后什么也没说,送她回了房。进得门,一阵风丫头迎上便问:“公主怎么不多逛逛就回来了?”一语未完,便被刘懿生生打断:“明日才是我的大限之日,对不对?”那一阵风万分惊愕,半张着嘴,呆了半晌低头走了出去。刘懿落了坐,芦嬷嬷也不搭话,只管去了里屋。半晌,那一阵风手里捧了杯茶轻轻走进来。她将茶轻轻放在案上,拢着手,低了头说道:“方才我说错了话,只求公主不要放在心上。”刘懿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一脸的恳切,心里有些歉疚,便听她说下去。
“方才绝无半点对公主不敬的意思——我是想说,服侍公主这些日子来,一阵风知道公主心中有主张,虽是个金枝玉叶却不拿大。一阵风不过是庄主救来的乡野丫头,法力低微,却也知道好歹。依我看,公主应是能回宫去的——我虽人微言轻,若有必要,也必当为公主进言求情。”刘懿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番话来,不禁拉了一阵风的手,低声道:

“多谢你。”又听提到那庄主,刘懿不禁问道:“他为何不必杀了我祭刀?”
“庄主神通广大,自有路子提升其法力,不必伤了公主性命。”

小丫头一付泫然欲滴的样子,刘懿叫她下去歇着,心下着实有些讶异:小丫头竟是怕庄主失望远大于怕庄主责罚。象在这碗子山上,这庄主象是无所不在的,走到哪里都是他的影子,这座山满加起来才是这个黄方平;或许相反,黄方平就是这座山。一阵风见她沉思起来,便默默退下去了。

她突然烦躁起来。怎么就喜欢上了他?动人的男子也不是没见识过,也许,就如芦嬷嬷说的——何况他是一个妖精?刘懿想起宝象国光禄寺大夫郑家的小姐,被五通怪迷奸了,含羞自尽;她家老父来请旨旌表时一脸的严霜——她打了一个寒噤。自己说好听些,是他延来的西席佳客,难听些,实在是楚囚的意思,自家虽有了个主意,明日还真不知他要如何自己?刘懿手中拿着一支笔胡乱画着。她的心里浮出一双眸子来,不大,然而深如潭水,四周林深木翳是睫毛,越发显出潭的深不见底,里面有杀伐决断,有机警,有困惑,就是没有爱-------再下来是鼻子——所谓的如悬胆,下巴下面通常撑着一支手,刘懿不禁拿自家的食指托起脸颊,中指横在两唇之间状若吹笛。这是通常他想心事的姿势,刘懿慢慢走到镜台前,坐下来,对着镜子学这个动作,眸子如夜空,里面星光迷离——刘懿突然很痛心:你有什么想不出的,我与你一道想!那嘴唇,他微张着嘴,上唇翘起来,起伏的轮廓就是一只展着红翅的雀儿,刘懿想象着自己的桃腮樱唇,闭上眼,就等着这雀儿降落------到底还是在想着他的身体!刘懿一惊,腾地站起身来,一低头看见纸上横七竖八写满了各式的“黄”字。她心下焦躁,便在屋里踱来踱去,突然走到门前,一推门便走了出去。

刘懿觉得浑身烫得很,信步向前走去。她穿花拂柳的,走到那片大草甸边。脚下,水无声地在草窠下流走,头上是挂在树梢半落的夕阳,照着刘懿的脸在水中合了又碎,碎了又合——这般的绮年玉貌,眼下是金子,一眨眼工夫便碎成了灰。忽闻金刀破空之声,猛抬头,原来不知不觉走到那丹房外头,他在那里练刀呢。

一团刀风裹着个人影,旋过来又旋过去,看不真切。忽然,风住刀停,那庄主倏地从风里现出身来,着一袭皂色短靠,腰间束一根暗红的英雄绦。他想是热得狠了,伸手去除掉那短靠,也不解那钮扣儿,便从头上拉下贴身的平金小黑褂。刘懿看到先是两个红黑圆活的肩头热喷喷地钻出来,随即是整个膀子;膀子下面象是有一只小耗子,它钻到哪里,哪里的腱子峰就次递耸起。天是大好的天,那庄主是背驮着大白太阳站着,他的汗毛都柒上一层金。她看在眼里,只不做声。然而吹过来一阵风,有几缕头发吃风一吹打在眼睛上,她不由得眯起了眼;就这时,滋溜一声,那只小耗子竟钻到了她身子里,三下两下窜过了脏腑,钻进了心里。也不知它碰到了哪里,心头平日那只盖得严丝合缝的塞子蓬地就拔掉了;刘懿只觉得一个松快,千军万马的大水就已经溃堤而出,从她的两个眼塘子跌落下去,泛滥在她的脸子上。刘懿咬住嘴唇,浑身发抖,哽咽着:“你把妖魔种在我心里,我要报复,要报复!”

晚上,汲取天地精华的大好时分,群妖都到后山吐纳修炼去了,偌大的庄子顿显冷清。刘懿心里空落落的,不知不觉便走出了屋外,屋外山泉婉转滑烈,动耳摇心,一个个琴音弦字铮铮地飞出去,水中央的刘懿仿佛也成了维诘摩,因为沉思,便有了天女散下无数飞花罩住她。她突然觉得一切都是如此不可思议,自己怎么就会来到此地,而且一勾留就是三个月呢?一阵呜咽声裹在风里传过来,不是散花,却是凄凄的落花;刘懿心头空落落的,几乎以为是自己身外分身在哭了。饮泣了一阵,突然一个拔高哇地哭出了声,象是琴声中太激越的变徵,琴弦不胜,嘎嘣一下便断了。那声音道:“你不想我吃过的苦倒也罢了,难道你连你自家吃过的苦也忘了不成!?”

刘懿吃了一惊,这才听出是林烟的声音——她再也想不到林烟也会哭的。她吃过的苦?那个“你”她敢肯定是妖王黄方平,他又吃了什么苦?又刮过一阵悲风,春夜的碗子山是个深井,吞掉了所有的声音,什么都听不到了,刘懿甚至疑心方才的经历是个梦。

但她终究一宿无梦就醒来了。终于迎来这第八十一日,水落石出的日子。一大早,芦嬷嬷便服侍刘懿起了床,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刘懿说着闲话,仿佛今日是再平常不过的。刘懿觉得有些好笑,但嗓子有些发干,便清了清嗓对一阵风道:“一阵风,去将庄主请来吧。”镜子里芦嬷嬷的脸色有些发白,一阵风今日也刮不动了,口里含糊答应着,却东摸西索的不肯走;刘懿笑道:“去呀,还磨磨唧唧做什么!”

一阵风刚走,镜子里的芦嬷嬷突然镇定下来,扔了手中的牙梳,说:“我的儿,我们家去吧。”说着,不知哪里抽出一样东西,就要望刘懿身上套;刘懿眼尖,一眼睃见那是“青鳞靠”。一闪身,躲了开去,口中央道:“阿妈,你再等我一回。”芦嬷嬷毫不松口:“我的儿,这回听不得你了。”口中捻个诀便要将那青鳞靠罩过来。门外,传来脚步声。芦嬷嬷脸色发白,左手幻出一圈白光便要封住门,右手已抛出青鳞靠。

芦嬷嬷忽然发现青鳞靠停在空中不动了,随即呼地一声直坠下地;她咬牙道:“罢了,罢了,今日拼了这老命吧。”传来一个厚实的声音:“要说老,嬷嬷未必老得过我吧。我都一千五百岁了。”一推门,芦嬷嬷与刘懿看到波月庄主黄方平那张不愠不喜的脸。后面还跟着胡儿,刘懿也不知是恨还是喜。

三个人呆了一瞬。突然,小屋的门砰地撞开了,板桥二娘跌跌撞撞滚进门来,嘶声叫道:“庄主,不好了,救救烟姑娘,救救烟姑娘!”二娘脸色黄中带青,奔进屋来,扶着门,喘着气“烟姑娘------烟姑娘------救救烟姑娘--------”眼中满是恐惧。黄方平喝道:“到底怎样了!”刘懿见状,却不言语,转身拿了一杯酒来递与她。那二娘灌了一口酒,好容易才说出完整的话来:“烟姑娘遇上那个头陀了!”

那妖王脸色一变,只问了一句“现在何处?”

板桥二娘恢复了神智,立时答道:“二百里外,霍阴山。”只听见一阵旋风,那妖王已腾身空中,远远地扔下两句话“听二庄主的,保护公主,守好庄子,不得轻动。”最后四个字已是渐行渐远。

屋子里四个人。芦嬷嬷见那妖王走了,不由得大喜,叫道:“胡兄弟,那妖王绊住了,你又来了——真是天助我也!终究可以离了这碗子山了!”她不知何时手上已多了两柄短叉,向板桥二娘说道:“这位姊妹,借光让个道。”板桥二娘脸色一紧,手中也多了一柄剑,正要说话,胡儿忽然粲然一笑:“芦嬷嬷,我要劝你与公主留下来。”芦嬷嬷简直不相信自家的耳朵:“什么?你劝我与公主留下来?”

“正是,留下来。”
“姓胡的,黄汤灌多了你的!三天前,是不是你与我商议要一同救公主离了这里?”
“对,是我。此一时,彼一时。再说,嬷嬷一迭声地嚷着要救人,这苦主可愿意离了这里?若是人家不愿,嬷嬷这救人之说又如何说得通?”

一句话说中了芦嬷嬷的心病,脸上不禁红一阵白一阵,一转身厉声向刘懿道:“公主,你是走还是不走?”刘懿望了望芦嬷嬷,又向胡儿脸上望去;胡儿朝她点点头,又微微一笑。刘懿突然心一横,便打定了主意。

黄方平停下翻滚的云头,空中寂静无声,他拨开一朵云,下面便是山险水恶的霍阴山,四下并不见什么恶头陀的踪迹。他的心突突地跳着,他归拢好心神,静静倾听一下心里,身体里有无数个声音在叫着:“是你害了林烟!是你害了林烟!”。他突然觉得脊梁生出一股凉意,暗道一声不好,头也没回,背后的获麟刀已飞了起来——

刘懿最快地理清了思绪,先是抱歉地朝芦嬷嬷笑笑,突然向二娘发问道:“便是二娘你曾遇到过的那个头陀?”二娘犹自惊疑不定,她没料到刘懿此时会问这个,退了一步只管上下打量刘懿。芦芦嬷嬷张口结舌立在一旁。刘懿又问了一遍,二娘这才点了点头。刘懿道:

“二娘,你定要助我——告诉我,庄主胜算如何?”
那二娘脸上复又露上惊惧之色,嗫嚅道:“那狗头陀不是寻常神仙,庄主曾说他恐是雷部正神,这个-----这个-------”

“我额头的疤便是拜他所赐,我接不住他五招;那天庄主正好路过,出手相救,我这才与庄主相识——庄主是西牛贺洲魔界顶尖高手,应该接得住他三十招——论神通,烟姑娘在山中排第三。”不知何时,碗子山诸妖都到了;低沉的声音,说话的正是邢大疤。刘懿倒吸一口气,看着大疤双手捏拳青筋暴露,她突然回想起上回讲人间经历时他提到的“撞上一位道友救了我”,当时刘懿隐约觉得话中有些古怪,这个“撞”字用得极生硬,如今想来,大疤当时必定是要讲“庄”字,临时改口,想是黄方平当时给了他暗示?一想到这个名字,刘懿突然觉得控制不住,冲口而出道:

“那你们还等什么?由得他单打独斗逞好汉??”群妖只道刘懿斯文淡定惯了的,今日忽闻她声音变得焦燥扁平,都唬了一跳,一时没有答话。半晌还是胡儿回道:“我们自然要助庄主一臂之力,只是公主你——”

刘懿打断他的话:“我不走了。”接着又挥了挥手,象是赶走自己的无能与焦燥,又问道:“那头陀用雷钉雷凿?”声音复又圆润淡定如旧。

大疤与板桥二娘相视,点头。刘懿想了一下,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方才那霍阴山可有雨?”这次板桥二娘摇了摇头。刘懿不再说话,一边来回踱步,一边低头沉思起来。蓦地,刘懿抬起头来,望着胡儿:“胡公子,着人备熟猪肉和黄鱼各十斤,抬到那霍阴山。另外,可有办法让我飞到霍阴山?越快越好。”

此言一出,群妖面面相觑,连芦嬷嬷也不禁面露惊愕之色。二娘更是满脸不屑,高声叫道:“大公主,你就不要添乱了,熟猪肉和黄鱼各十斤,你当是去吃酒?!庄主临走可是吩咐要保护好你的。我们妖神接战,一阵风吹来,公主还不知刮到何处呢!”

“我自有分处,可以助庄主取胜。”
此言一出,群妖耸动。二娘更是眯缝着眼,盯住刘懿的脸,索性连公主也不叫了,一字一顿道:“姑娘,那里可不是你家的花园子,随你去顽!”

刘懿不去管她,只对胡儿道“胡兄弟,我知道那雷神的软肋。如不成功,愿军法从事。”

“如何去呢?”又是二娘的声音:“霍阴山距此二百余里,可没有轿子抬了你去。便是有,等公主的轿子摇过去了,只怕庄主已杀了那头陀,我们的庆功宴都吃完了,就算姑娘肯坐了轿子来拾掇碗筷,我们也等不及!”刘懿此时对二娘只作视而不见,却紧盯住胡儿不放:“胡兄弟,此地北高南低,霍阴山在碗子山之南。我看此去必有水路。”

“你如何助庄主取胜,莫非你色诱不成?”二娘却不肯妄自菲薄,犹自说个不休。

“够了,不必说了。一阵风,你去天字号库将‘青鳞靠’取来。公主,我们这便动身。”胡儿终于沉声发了话。板桥二娘这才住了嘴。

一套上那青鳞靠,刘懿又成了条鱼。她二话不说,扑进门前溪中。二娘与大疤在空中指路,胡儿与其余诸妖在水中护着,刘懿借着青鳞靠的神力,穿湖越溪,片刻便到了霍阴山。

正巽方的天空有两块乌云在急速翻滚,略看出人形,没分出胜负。刘懿皱眉盯着天空,不得要领,便转头问疤眼:“战况如何?”胡儿脸上现出少有的凝重,半晌才道:“交手怕已二十合了。”然而他心急如焚,因为凭他的法力他看出,黄庄主落了下风。刘懿此刻更是心急如焚,丝毫不亚于方才语惊四座之时。她说知道雷神的软肋,其实是她两天之内的第二场豪赌,她手中的牌只是若有若无的一闪灵光,而赌的却是她意中男子的性命。此刻她看出,连胡儿眼中的焦急都掩藏不住,心中越发突突跳个不止,可愈是急,心里那点模糊的想法却越发不成形。她深吸了口气,稳下心神,死盯着空中,心中急转如轮。

一阵金鼓响过,空中忽然云散天青,乌云翻处,刘懿一眼看到拥出两个人来,一个黄衫科头,进退有据,正是那黄方平;另一个生着一双肉翅,双手持着一根黄金棍,象是传说中的雷神模样,却又是个唇红齿白,面目英俊的头陀模样。此刻二人刚在一番缠斗后分开,他指着腕上一卷毛绒绒的物事说道:“那小狐娘,她又是何苦!”言下还颇为惘然。这头陀竟将林烟原身的皮毛割了下来!林烟原来遭了毒手,刘懿的身子颤了一下,身旁的板桥二娘身子往前一栽,幸被胡儿搀住。碗子山诸妖群情激忿,磨拳擦掌要上阵将那头陀剁了。胡儿手一挥,拦住了众妖。刘懿运足目力望向青空,只见那妖王站在云端,一招一式端严无比,看不出他心里有何波涛。

地上邢大疤忽然面色发白,浑身发抖,戟指向天空,喝道:“直娘贼,你还认得我不?”那一种熟悉的杀气萦绕在山间,大疤不禁摸了摸额头。空中那英俊头陀挑破云层,低头看见一个激动不已的妖精,却想不起是哪个。大疤已然定下神来,喝道:“狗贼!你还认得我不?五十年前,在太行山,那黑衣人可是你!烧成灰我也认得你!”那头陀也似回想起来,笑道:“你便是那化作镖师的野猪精!算你命大,从我的五雷心法手下捡得一条命的,三百年来也不超过五个,你也算不错了。怎么,想是活够了,今日待本座来发送?”

原来此人姓辛名环,官拜雷部正神,奉玉帝之命下凡灭妖,所过之处,雷劈魔界诸妖,电击人间逆子。魔界诸妖莫不望风而逃,碗子山诸妖中也不乏老相识:芦嬷嬷在宝象宫中修了二十年,因天赋异禀能控制身上妖气,辛环的车驾几次飞过宫顶,也不曾被他发现;五十年前,邢大疤太行山一战差点丢了性命,头上那顶大疤便是拜他所赐。自然还有黄方平,一年前在风陵渡,黄方平三人采用声东击西之计,从他手下救下了板桥二娘。三十年前,他遇上了林烟。

那一日,辛环驾了雷车隆隆地驶着,拨开眼前缭绕的云雾,他的心事便如下面的西洋大海一样苍茫。下凡已五百年了,自己托青鸟史封上的奏书如石沉大海;人间的妖精已诛灭无数,剩下的无不是隔着三百里地便望风而逃。这降妖的生涯不知何时是个尽头?何时能重返天庭?他正想着心事,忽然驾车的天雷驹咴咴地叫起来——辛环猛地抬头——好快一道白光!辛环只觉眼前突然一花,那道白光已化作了一个银点,在青空里变小;在那一瞬,他闻到了深重的妖气!他猎人的嗅觉在一瞬间苏醒过来,立即化白光纵身追上。

来的正是林烟。她那日偶过西洋大海,看见了一个神将,坐在一辆车里,信马由缰在空中驶着,神情萧索。她自恃出身天狐世家,天资聪颖,手段高强,自出道来,神仙法师也会过无数,便登时起了好胜顽皮之心,瞅着辛环车驾过处,她化作一道白光从他正前方一跃而过,又将她的妖气全数发散出去。

眼见前面那个光点渐渐近了,辛环的手不由得轻轻地按在雷音钹上面——突然,前面那光点不见了!辛环猛然勒住了缰绳,天雷驹前蹄怒立,在原地打了个转。周围是无边无际的空朦云气,辛环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自下凡辑妖五百年来,追丢了猎物这还是头一回。辛环小心环顾着四方,突然头顶传来一阵胜利的笑声——辛环猛抬头,一缕青烟——不,青烟哪里有这么快——倏地往下界大海笔直坠去!辛环暴喝一声,纵身化金光就要截住,突然浑身震了一震——那缕青烟忽然扭头回来,他看到那女妖笑了一下。等他神智回复纵身追上时,那缕青烟已没入下界的汪洋大海中。

在海中辛环的法术不比在陆上,何况位列仙班数千年,他也知道了规矩。知会了龙王,借了西海水族之力在海中百般找寻,仍不见那妖女的踪影。与众水族道了叨扰,上了岸,辛环坐在岸边望着白茫茫的海浪发呆。自从衔命在人间除妖击逆,男妖女怪哪个不是望风而逃,何曾见过这等妖精!他又想起方才她的那个脸,美得有些悍然的回眸-------辛环突然发狠出手,十里外,一个巡海的夜叉无声无息地倒下。他这只灵猫捕鼠捕得久了,今日碰上一只会撩拨的,他的心呯呯地跳起来。这颗心怕是有三百年没有这般跳过了。

从此,辛环搜遍天下山水,甚至下了五湖四渎,虽然他并不认为林烟是水妖。为此,他甚至减少了灭妖的次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哪个小妖能说出一星半点那个女妖的事儿,他会让他死得爽快些。慢慢地,他觉得在人间作“妖精捕快”的全部目的和乐趣便在于找到这个女妖。功夫不负有心人,八十年后,也就是林烟从人间回山那一年,他再度在中土一官宦人家找到了林烟。此番林烟吃了大亏,失了两百年的道行,却也再次从辛环手底逃脱。两次让碰上的妖精逃脱,自下凡辑妖五百年以来,这还是第一遭,辛环简直因此而变得疯狂。终于,在碗子山,他又嗅到了熟悉的妖气;他日日巡回探寻的行踪亦被胡儿察觉。只因这满山遍野的妖气让他这雷部正神亦也有所顾忌,他才没有动手。直到那日,他终于等到林烟一个人飞出了碗子山。

前面的云雾里,那个女子驾了乌云离了山,一身天青色,一派心神恍惚的样子。他第一次看清这个自己苦苦追索的女妖的形容:大睁着杏核眼,任风吹着眨也不眨一下,踏在一朵云上,失神地荡在天地间,象是风中的一枚叶子——今番她不再骄悍,不再浪谑,是个伤心的小女子,辛环看得出神,开口叫道:“姑娘——”

林烟突然听得西方空中有人声,抬头一看,入眼是个少年英俊的头陀,袈裟灿烂,锡杖鲜明,振着一双肉翅。头天晚上,亦是面对一张英俊的脸,她没能抗得住似水的月光,和那映发得益发饱满欲滴的男子气,说了自家的心事,不料竟会得到那样的回答。她还在掉在昨夜的月色里,一时没认出眼前这张脸是谁。半晌,她才笑了,这不就是自己多年来一直戏耍的那个狗神仙吗?她不停地笑着,简直不加抑制。突然她打住笑,暴怒起来:“贼和尚!你不是四处灭妖么?追了一百年今日才见着姑奶奶的面。也罢,姑奶奶今日便成全你,看看是谁灰飞烟灭!”说毕,青光一闪,林烟手上已多了一柄三尺青锋,挽个剑花便电闪而至。

林烟已修炼千年,又是狐仙中的天狐,功法走的是太乙上仙一路,法力却还是远逊辛环。仗着抢先发难之利,一时间竟将辛环逼得手忙脚乱。抵挡五六招后,从来也没有妖精这般不守反攻的,辛环反倒生出一种奇异的欣喜来。寒森森的剑光是她在示爱,曼妙的身姿教他心旌荡漾——她不过是个女妖罢了,何曾有妖精这般放肆过?他手中的黄金棍一棍紧似一棍,漫天幻化成了一个灿灿金网,将一个碧青的林烟围在当中。不对,这一剑怎么能这么刺------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大法吧,我的小亲亲。一个念头攫住了他,要留住她,留住她!他左手慢慢在变红。然后发出了一声霹雳——等辛环从恍惚中完全清醒过来,林烟倒在尘埃中,已是出气多入气少了。

青烟过处,林烟已躺在了地上,看到辛环痛悔的脸,她突然恍然大悟,便不禁发出恶毒挑逗的笑,她觉得自己赢了:“哦,你原来喜欢我!但我就要死了。”她身上有丝丝的白气喷出来,满头青丝瞬间变得灰白,迅即又变得银白;凝脂般的肌肤凋零成鸡皮鹤发。只有到这个时候,林烟才觉出了恐慌,哆嗦着叫起来:“冷,真冷啊!庄主,你抱抱我!抱抱我!”衰老,一个人死去, 比死本身更能击倒林烟。辛环上前抱住她。林烟身上的丝丝的白烟更浓了,在幻觉中,林烟露出了笑容:“庄主,你终于肯抱我了,你终于肯抱我了——是你在抱着我吗?我是不是来不及了---------我看到莲花了,我要往生了--------”她的呻吟由弱而止,突然火光一闪,美娇娘在辛环的怀里缩成一具狐尸。辛环的怒意早就烟消云散了,身上冷汗津津,心里是空落落的疲倦。他将狐尸放下,半晌,他动手割下一块狐皮披在身上,抚摸了一回,喃喃说道:“如今你不会与我捉迷藏了!”又放在脸上靠了靠,是温的。


也不知何时,辛环发现天空变成了一个无边的铜洗,不知谁的手在摩娑着它的一双铜耳,云开始抖动起来,开开阖阖的,须臾变得如浊浪一般翻腾。一片乌云电射击而至——辛环突然变得好奇——定是为那女妖报仇的到了,该是她的相好吧?他将自己定在悬崖边,就似长在那里的一株松。那朵乌云就象掀起车帘似的掀起一块,云里现出一个魁伟的妖汉,在那一瞬,辛环心里闪过一丝胆怯,恍惚以为来的是西方愤怒明王。但他立刻收束起心神,笑话!自己是什么人?雷部正神,御封降妖大神!千百年来收妖无数,只有妖精怕自己的,何曾有过神仙怕妖精!

来将一言不发便开打,辛环很快发现,这妖颇有神通,竟是招招不顾性命。他不禁升起一股醋意。无明火一起,辛环便很快挽回颓势,两人各显神通,在空中舍身相搏。

刘懿等人赶到之时,二人已在空中交手二十余回合。那大疤一上来便喝斥,妖王在空中闻言,往下一看便已瞥见刘懿,心中一急,开口便喝斥胡儿不将公主看好。他这一分心,辛环手中的黄金棍一棍紧似一棍,雷钉雷屑如散花撒至,方平手中顿时吃紧,也顾不得去喝斥胡儿了。刘懿在下面看到空中云翻雾涌,一浪高过一浪,袭向黄方平;那庄主虽用神通定住身形,在惊风骇雾中勉力不动,却也失去了反击的先机。刘懿心中也似那翻腾的云雾,苦无退敌良策。

她的眼光无意间落到山头林烟的狐尸上,想到方才辛环的神情,心中忽然一动,立即向空中叹道:“辛郎,你何其狠心,若是真心喜欢,又如何下得了如此毒手?”竟是学着林烟的声调,哀婉中含着谴责,大有不胜之意;末后那句叹息,竟丝丝缕缕不绝于耳。空中的辛环陡地震动了一下。胡儿心下会意,立即跟着放声喊道:“烟妹妹,你地下有灵,不要放过那狗贼!助庄主杀了他!”却又是一派壮阔的声口,但这番辛环倒不甚震动了。刘懿心中一喜,知道抓住了一丝胜机,哪里肯放过;与胡儿两个一柔一刚,一缠绵一激昂,将那辛环哄得忽悲忽喜,忽悔忽嗔,手上便慢了下来,方平略缓得一缓,五招里头还得出两招了。

但黄方平还在退,都快碰到西北清风山崖上那座亭子了。对了,亭子!电光火石间,刘懿想到了,这亭子在碗子山时也见到的。她初到这碗子山便发现此山暗合玄机,周围八座山竟隐隐成了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之势。这霍阴山距碗子山不过百里,定也在那天然八卦之内,何不--------。她再舒目细看,一亭翼然踞于山头,俨然踞了西北生门。

她扭头对胡儿大疤诸人耳语起来。胡、邢、杨诸妖不住点头,立刻就向四下星散开去。那胡儿化作一道金光直扑西北方的清风山,只听得霹雳一声,那山顶的亭儿轰然而倒。邢大疤与杨先生率一队妖兵飞向方,一个妖女樱口一张,吐出亮闪闪的丝来,转瞬将两山这间的谷地封得水泄不通。一刹时,天地象是静了许多,漫天的风声停了下来,只听得空中的相斗之人的呼喝声与刀棍碰撞声。两下变故后,再看那空中相斗之势顿时为之一变,那雷神辛环象是突然慌了手脚,雷声小了许多,雷屑雷钉也来不及发出。黄主平精神大振,手中一刀紧似一刀,渐渐扭转了颓势,辛环虽还又勉力征战,威势竟大不如前;一时间二人竟斗了个旗鼓相当。刘懿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她知道,目前虽还不分胜负,但此消彼涨,二人斗志定是大不相同。忽然,刘懿声口一变,对空中冷笑道:“战不过妖,你枉称哪门子的神?又动了淫心,玉帝又怎会饶你?战又战不过,回又回不去,辛环,你不如上山落草做个妖精罢。”众妖轰然附和“做个妖精罢了,做了妖精罢了!”

那辛环并不动声色,一招一式并不乱,忽然,他的手象是晃了晃。刘懿忽见眼前一亮,象是从梦中飞来一点星光,直扑面门;她闭上了眼,心想“这便是传说中的雷钉吧,今番休矣——”。然而,她只觉一阵疾风掠过面门,一股大力将自己卷到一旁;同时,听到胡儿口中一声大叫。睁眼一看,一只强有力的臂膀揽住自家的腰,已离开方才的位置一丈;抬眼相对,是胡儿的眼,里面满含着关切。一丈外,他坐在地上,血肉模糊的右手中抓着个晶亮的顽意,口中兀自呼痛不已。刘懿惊魂初定,正要开口道谢,见胡儿已闭目吐纳起来,便悄声请大疤在旁护法。

过了七八招,刘懿突然看到妖王神情有些怔忡,手脚也慢了下来,象是中了邪一般。她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与板桥二娘两个同时叫道:“摄魂术!”半空中,妖王身手慢了下来,头上沁出汗水,显得甚是吃力。板桥二娘急道:“庄主小心!”刘懿的心里那点微弱的亮光又闪了一下,她猛地拉住板桥二娘的手,问道:“上回你是如何逃脱的?”二娘很茫然:“是庄主他们救我的呀!”刘懿一把打断她:“不是说这个!你的元神如何躲过了他的搜魂术的?”板桥二娘这才明白,随即便急得仿佛要哭出来:“哎呀!我------我也不知是如何逃脱的了!上回-------”

“上回贼和尚要搜我的元神时,也不知怎么回事,我只现了原形。低头一看,体内神力象是还在,面前一棵树却枯萎而死--------”

刘懿心中陡地一亮,她开口便朝空中喊:“李代桃僵!”但黄方平在空中已陷入苦战,丝毫没有理会。刘懿一颗心沉到了底,不知自己出的这个谜能否点醒方平,又不致教辛环明白对黄方平不利。辛环眼中精光闪烁,黄方平往后退着,象是随时都会崩溃。刘懿横下一条心,张口就要叫——

来不及了!只见一股浓烟过处,辛环眼中射出细细一条金线,黄方平大叫一声,仰后便倒——随即,一物蜷缩着从空中坠落——众妖一齐叫出声来,板桥二娘面如死灰,刘懿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

空中黑雾黄云搅作一团,什么都看不分明。这时,空中又传来两声惨叫,刘懿只觉一颗心也从腔子里飞出去了。众人先后听见三声“卟通”,象是什么东西坠落尘埃。刘懿顾不得烟尘迷眼,开步就奔——突然觉得胁下一轻,原来是板桥二娘与胡儿二人扶着自己,载沉载浮离地一尺前方朝落地处迅速飘去。

她三人刚到,先到一步的众妖已为他们让出空来。在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刘懿先是看见一条血望外面的低处流着,她只觉一阵晕眩。勉力支撑着,又看见一只黄羊倒在尘埃一动不动;一丈外,辛环在地上来回滚着,胸口与胁下的血染红了黄沙,方平那把获麟刀插进他的左胁,只露出半个刀身。回过头,刘懿看见妖王黄方平坐在地上,兀自喘个不休,右肩一片殷红,突然回过头对刘懿微弱地一笑:“赢了——谜底对不对?”

刘懿觉得腿一软,全身重量象是突然卸掉了,一旁的胡儿忙将她扶住了。一片安静中,辛环咳了一声。刘懿已止住了,扭头望见辛环的眼睛里满是焦灼渴求,神性正从他的身体逸出。刘懿轻声道:

“说吧,你想问什么?”

辛环用尽全身力气沙声问道:“她叫什么?”
“林烟。”
“林烟?好名字,好名字!”辛环眼神变得宁静,不再挣扎,放松了全身。他的身体缓缓散出咝咝青烟,不一会便倏地一声,整个人也如那缕青烟一般消失了,恰似一滴水滴到滚烫的沙子上。众人看得惊心动魄,刘懿缓缓道:“如今他心里好过了。”黄方平闻言突然转向刘懿,直直地盯着她。刘懿迎上去并不退缩:“林姑娘是死在他的怀里。”

刘懿低头见妖王的肩上红浸浸一片,犹自还望外冒着,便一把撕下自己的衣袖,替他扎裹起来;突然听见他低声说了一句:“再疼些,心里的疼才觉不出。”又是更低小的一句:“是我害了她,她为我们两个丢了性命”刘懿觉得头上着了一记焦雷,立刻吃惊地抬头望向妖王——一张痛切扭曲的脸。她恍然大悟:妖王自觉对林烟欠亏,自始至终他不过是利用了林烟来唤起自己的嫉妒。原来他是在意自己的。就是自己,方才也借用了林烟,扰乱了辛环的心神,才助方平险胜这一战的。林烟岂止是为两人丢了性命,她根本就是在黄方平与自己之间,用自家身体做了一个人桥,自己是踏着林烟的身体才与这男子会到一处的。自己昨日还想与她斗一斗呢--------而这男子,恁地毒辣--------这便算他的表白——刘懿心下乱作一团,突然觉得身上一紧——
是那妖王环住了自己,说道:“我都在这里了。”低低的声音,从地底升起似的,直把刘懿往事下拽,往下拽,刘懿用力抵挡着,别过头去望着别处不言语。他就在这里了,他说的!她挣扎起来,是一只受辱的野鹿,而那只环成的箍多么紧——突然又是轻轻一声“哎哟”,原来挣扎间,她撞到他受伤的右臂了,她看见他痛得皱起眉。她又不知所措起来,便停住不动了。一瞬间,她觉得腔子有很多东西方才还只是乱着,现在忽然一股一股冲撞起来,一浪高过一浪,最后一个浪头打过来,鼻子一酸便下了泪。这一决堤就再也止不住,开始涓涓,继而滂沱,最后变得声嘶力竭。哭到后来,她渐渐忘了为何而哭的——也许为着方才这一场恶战,也许是为林烟,也许为她自己的屈辱,也许为着这一天终于等到了;也许只因为从来没有这般痛快地哭过,今日得了个机会。一片汹涌中,她没有被冲晕,死抱住一点:这厮一直是懂得她的!就因为这点,她益发哭得恣肆。那妖王这时倒放了她,也不劝她,只在一旁立着,末了递上一条绢子。刘懿哪里要这个,她一手打掉那绢子,顺势一头扎进妖王怀里,揉着搓着,将涕泗都洒在他的衣裳上。那妖王一把将她搂住,让她哭个够。突然妖王觉得很静,侧头一看,原来刘懿突然停住不哭了。原来挣扎间,刘懿的怀里忽然啪的一下掉出一样东西来,两个人都低头去看。妖王弯腰拾起来,原来是一本册子,上面赫然写着《碗子山风物纪》。刘懿一把抢过来,也不说话,翻至最后一页,又塞回妖王手中,妖王只见上面写道:

“岁在甲子,此局揭晓之日,亦是大汉永隆公主刘懿在碗子山停留的最后一日——也许也是在这世上的最后一日。回宫是输,死了祭刀亦是输;两下相较,以血祭刀好过回宫——至少,他的刀饮了我的血,从此也算是日日与他在一处了。”

看到此处,方平低下头,看到一张带泪的笑脸。他将这张脸扳起来,也不顾上面的涕泗,贪婪地吻下去。刘懿只觉眼前一片白,啊,原来真有这一天。暴雨骤停,满树的梨花和樱枝伸展开,就等那只红翅的雀儿降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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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岔记--碗子山 上部完(zt) -玉珠- 给 玉珠 发送悄悄话 玉珠 的博客首页 (24877 bytes) () 11/03/2004 postreply 17:3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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