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岔记--碗子山 上 3(zt)

来源: 玉珠 2004-11-03 17:30:03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0 次 (35089 bytes)
回答: 西游岔记--碗子山 上 1 (zt)玉珠2004-11-03 17:26:56
第三章 我见犹怜,何况老奴

头晚睡得迟,第二天日上三竿刘懿方才起来。一阵风丫头一直心不在焉,要茶上酒的,还不时手打凉篷望向空中,神色颇为焦急。晌午时分,刘懿走到外间,只见案上留着一坛酒,揭开一看,绿阴阴,凉浸浸的,一股子不知什么草香直扑脑际,入口方知是加了蜜的;一碗鹿鲞,两碟菜蔬,一盘桂花鸭还冒着热气,还有一碗米饭,紫莹莹的,也不知哪里种出来的,宫里也不曾见过。唤那一阵风,哪里有什么应答,只听见她自己的回声一圈圈地漾出去,又漾回来,直到最后消散。刘懿向外走去,才发现整个院子、整座山都象只有她一个人,连声音都没有,不禁毛骨悚然。她慢慢拿起碗筷吃起来,想在这片寂静下面一定藏着什么的,只是不知何时它会跳出来,也不知是什么。然而她又皱起眉,想起一个问题来。突然,她放下碗筷,一口饭还含在口里,直向外扑去,逃!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后山的小路上阒无一人。刘懿两手兜住裙边一路小跑,然而撞入眼的风物已与来时截然不同。往左是左回廊,往右是右回廊;仿佛这左萦右旋的荼蘼回廓竟是她冲出来的。停下来,这碧森森的回廓也停下来,廊外更是无边的绿,绿。起先她还以为这山上是依了八卦五行,跑了一阵才发现不是;又跑了一阵,一抬头,自己住的那间小屋赫然在前,桃树依旧,芳草如昔。刘懿不禁停下脚步,口中喘着道:“妖法,妖法!”

她喘着,突然矮下身来,藏到树丛中去——天上有块乌云滚得异样。刘懿见它忽大忽小,如烧沸了一般滚着,愈滚愈矮,最后象是立足不稳似的跌落地上;甫一落地,乌云立即如一个乌绸袋子一般从中裂开,里面跌出两个人来;其中一人仰面躺在地上,右胸染了一大片血迹,挣了几挣没能挣得起来;另一人的手还搀着先跌出来的人,马上爬了起来,显然是方才乌云落地不稳,那伤者带得那身量较小的人也跌倒了。刘懿讶异不止,忽见那乌云里又出来一人一畜来。那人高高身量,淡黄衣袍,不是那妖王是谁!只是他的脸色比往常还要黄些。那畜生却是头驴,四蹄一着地便顿足嘶叫不止。刘懿看这三人一畜情状都颇为狼狈,象是经历了一场争斗,前面那两人显然受伤不轻,连那驴仿佛都有些受了惊吓,只有妖王看不出来有何异常。刘懿屏住呼吸看下去。

那妖王对那受伤最重的大汉吩咐了两句,刘懿忽见那大汉盘腿坐下——哪里是什么坐,分明是盘腿悬于半空,身上蓝莹莹一圈光在暮色中显得分外诡异;口中忽然又吐出一粒火红的珠子,悬在他头顶泥丸宫三寸上方滚动不止;刘懿心道:“这大约便是内丹了。”另一个搀着大汉的人也如是悬于半空,半身也发出幽幽蓝光。那妖王忽地捻个诀,左手戟指飞出一道金光点住打坐的两妖;那金光霎时环住两妖周身的蓝光,游动变幻不止。刘懿看得大气也不敢出,忽见他右手也如是戟指飞出,一道金光点住那头驴。最诡异的一幕出现了:那头驴方才还尥蹶嘶叫不止,那金光对准驴脑际,忽听得一声裂帛——真如裂帛一般,那驴皮从脑门齐齐整整分作了两半,驴皮分处,现出一个中年妇人来;只见她倒身下拜,口中泣告道:“多谢黄庄主舍命相救之恩!百年道行今日得以保全,庄主不啻小女子再生父母!吕氏日后听凭庄主驱遣,决无虚言!”说毕,又跪拜,妖王忙伸手扶住,脸上强忍住不耐烦的神色,一时妇人见状颇为错愕,不知如何是好。那受伤较轻的汉子忙开口说道:“他最不耐这等虚文,也最厌人向他跪拜,你要谢的话便将当时情形讲与他听吧。唉,救得你板桥二娘,邻县的赵老歪就被五岳的神将捉去啦,坏了百年道行!救得一个算一个吧,这趟也算够本啦!”刘懿觉得他的话前半截有些刺耳,后半句透着些言不由衷的凄凉。
正在打坐的大汉忽然跳下来,一拳打在老杨树上“娘的!妖精自爱红尘,管他娘的鸟事!”,这一拳牵动了伤处,他不禁呻吟起来,身形随之一个趔趄,面上神情极为痛苦。一旁的妖王一伸手,正好阻住他的跌势;再反向一拨,化去跌势,带得那大汉转了几转;右掌立即拍在他肩上,几下一气呵成,那大汉顺势盘腿又恢复了打坐的姿势。刘懿见那妖王眼中金光大盛,右掌抬起几分,立时有黄气放出,将大汉周身罩住。唤作板桥二娘的妇人突然叹道:“邢大哥,小妇人法力低微,不会庄主这等无上大法,也罢,将这付皮囊也不要它了吧!”只见她手一招,地上那具驴皮飞了起来,悬于半空,左手一指,地上燃起火直向那驴皮烧去。妖王愣了一瞬,道:“二娘,这次幸亏了这法衣,你才得以逃过这一劫。你如今将它毁了,从此可少了一样护身法宝!”那二娘含泪说道:“小妇人这命都是庄主与邢大哥救来的,这皮囊还要它何用!”说毕,捻个诀手指间飞出蓝莹莹一蓬火,那驴皮立刻化成一粒黑黑的丹丸,妇人又施术将之喂于大汉口中。约一柱香功夫,那大汉面上渐渐露出微笑,妖王眼中金光渐敛,收了神通,脸上现出沉思的神情,问那板桥二娘:“二娘,你将遇上那头陀的情形讲一遍可好?”

二娘闻言,立刻大口喘气,脸上复现出惊恐的神色。妖王见状抚慰道:“实在是从那头陀在人间现身至今,止你一人见过那‘搜魂法’,不然也不忍重提旧事。”板桥二娘已平静了下来,缓缓说道:“妇人这条命都是庄主救的,便是为庄主死了也是该的,讲一遍那天的事又何足道哉。其实,庄主也知道,天下道友见识过那贼秃驴,不,贼和尚的搜魂法的不止我一个,只不过,我是唯一的活口。”见她向远处望去,象是回到了那一天:

“小妇人自得道起,便一直喜欢在人间交通要地开家小店,看世间百态,甚觉有趣;每过十年便换个地方,一来不致招人怀疑,二来也有助修行。这一二十年,小妇人在中土风陵渡地方开了家迎贤店,也卖些饭蔬浆水与过往客人。那天是腊月二十六,天下着大雪,因近年关,往来客人都忙着赶回家去过年,我那小店里住满了人。我与往常一般在店中料理。黄昏时分,店中进来一个僧人,手持一支锡杖,上面挂着一只葫芦;生得颇为长大。不知为何,一见这和尚我便心慌意乱,没由来感到凶信将至。他坐下后,我鬼使神差,便与他温了两碗酒,又切了一大碗牛肉与他。和尚接过来,喝酒吃肉的,也不望我一眼,自顾自开口说道:‘你既知酒肉穿肠过,何不放下这身皮囊,随我跳出三界外?’我情知不妙,一边陪着笑,一边便施三尸离魂法逃离元神,只留一个皮囊在店中。一口气飞了三百里才敢停下来,正庆幸脱离险境,一抬头,那和尚又在路中站着,差点没将我唬死!定下神来,我突然对自家气愤起来:也未曾问个缘由,只顾逃起性命来!于是我开口问道:‘我犯了何罪,劳动大仙来收?’那和尚道:‘你借开店之名,残害百姓,变人为畜,从中渔利,罪不可赦。’我突然松了口气,心想他这话说的都是我那双生妹子的事——她也开店为业,却将客人变作驴去卖钱——我却本分经营,不曾犯过什么天条。我便没口地叫起屈来,那和尚听完后又道:‘你妹子开店,你也开店,她施术害人,偏偏你就清白了,叫我如何信你?就算你不曾害人,你妹子乱了天人纲常,你又如何脱得了干系?’我这才知道他这是人间说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情知今天逃是逃不掉的了,我寻思着放手一搏。谁知还未动手呢,那和尚两只眼睛看到我的眼睛里,我便浑身酥软,再不能动弹--------”

这时,妖王突然打断问道:“他盯住你的时候,你是如何感觉?”

“他的眼光会勾魂!”看见邢杨二人脸上挂着揶揄的微笑,板桥二娘急了:“是真的勾魂。如何说呢,就觉得他的眼光如钩子一般,一股大力将你体内的元神往外拽,你挡也挡不住。”

“这里便是要紧处了。你做了什么,才不致象其他道友一般教他勾了魂去,只是现了原形呢?”

板桥二娘一副茫然的神情:“我做了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做了什么-------那时,我哪里还做得出什么,只想今日算是完了,这百年的道行要毁于一旦了。便闭上眼,耳中轰地一声,只觉得四肢百骸喀喀作响,腰上忽觉酸得很,再也直不起来,只想趴在地上,便趴下了;再一看,原来已化身为驴了;但动一动,全身的力气象是还在的。又觉得气炸了肺,一抬脚,竟腾空而起,这才听见那头陀‘咦’了一声,好似不应如此这般的。正在此时,邢杨二位赶到了,与那头陀交上了手,我便在一旁,才发现想帮忙却有劲使不出来。再后来,庄主你到了--------”

妖王不答话,刘懿看见他三指支颐,中指横在双唇间,月光下,他的眼中星光迷离,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忽然开口道:“二娘,你那件驴皮法衣是件宝物。如你方才所讲,全赖它将你元神罩住,那头陀虽叫你现了原形,他的搜魂大法却无法穿透你的法衣勾去你的元神,这便是为何你觉得全身力气还在体内的原因。但驴皮法衣只保住你的元神,你也再也无法施术作战了。”

刘懿听了频频点头,却又依旧眉头紧锁,觉得一定还有些什么在里头,一时也说不上来。刘懿只顾迅速盘算着:吕二娘这个女妖(是个驴精,怪道姓吕!),叫什么头陀收了,现了原形;那邢杨二妖要去救,却败在那头陀手里,险些送了性命;最后方是妖王现身,出手将这三人都救了。如今,这妇人报恩将自家驴皮炼成丹丸为大汉疗伤——驴皮炼就的,不就是阿胶么?那自然是生血疗伤的圣药。还有,那妖王竟是做起人间诸妖的救难天尊来了-------刘懿正想着,忽听那妖王又开口了:

“你也不要走了。明日山上治一桌酒,算是接风吧。”

刘懿听得心砰砰直跳,这话说得无头无脑,既象是对那板桥二娘说,也象是对自己说——莫非他知道自己就在左近?正想着,抬头一看,前面空地上哪里还有什么人!冷冷的月光下,只有影幢幢几根芦苇在山风中摇着,若不是偃伏于地上的那蓬草表明有人曾在上头打坐过,刘懿怀疑方才是自己做了一个梦。她突然生出一股兴奋来,没由来的,然而这兴奋又慢慢化为寒意。她往回走去。

刘懿一回到屋便直奔书橱,取下《述异记》,稀里哗啦一阵翻,翻到“板桥三娘子”一则,一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方才恍惚记得哪里听过这个名字的。这书上记着,中土汴州地方有一奇女子,开店为业。每日三更时分,等客商熟睡后便从自家箱子中拿出一套三寸大的小人儿,驱使他们连夜种黍,一夜间便收获、磨面、做饼,第二日客人吃了香喷喷的饼,立时化为驴,那三娘便将这‘人驴’赶至圈口,喂养几日便卖与过往的客商,从中牟利。世上原来真有这妖精存在,方才看到的便是她的亲姊姊!刘懿突然觉得,自己不逃是打对了主意。

第二日,刘懿果然收到那妖王下的接风宴帖子。黄昏时分,她由一阵风引着,穿廓绕甸的,走过荫笃笃的树廊,再一抬头,豁然开朗,象是一大块草甸子,上面雁翅排了两溜青石桌子;在手臂粗细的红烛下,杯盘中的蔬果肴肉都闪着光。这便是那妖王所讲的接风宴了。

刘懿见那主席上坐着妖王,黄袍依旧,只是更鲜明了些,身后站着一妖与他说着话儿。他身旁坐着那个板桥二娘,今日在灯下才将她看清楚:四旬年纪,刀眉笑眼,身量肥大;刘懿暗忖,不知她是否卖过来往客商呢?抬眼看见只有一旁的客席上空着两个位子,空在那里,刘懿觉得自己心里也似缺了一块,抬头便问那妖王:“我该坐哪一个?”那妖王望着她道:“公主自便。”刘懿咬了咬唇,若无其事拣了个亮堂的位子坐了。一阵风在刘懿身后站着,向刘懿一一介绍赴宴众妖。穿玄色直裰的是开药店的常壶公,戴瓦楞帽的是卖浆水的赵掌柜,身着紧身箭衣的是做镖行的邢大疤——刘懿认出他便是昨夜那大汉——里外统共十余桌,大小妖精一百余人,难道都是这妖王做救苦天尊救来的?设帐的杨孝廉摸着一把长须倒也长得不俗。诸妖皆与那板桥二娘拱手致意,并无一个与自家搭话的,刘懿却感到四处都有逼人的精光在自家身上扫来扫去。她忽然听见那个叫邢大疤的突然叫了一声:“我们这里可是妖精洞!”话没说完,便被那板桥二娘生生截断:“妖精洞怎么了?没的还辱没了她不成?”说毕,她自顾自喝了一口酒。说的是自己了,刘懿微微一笑——今日在这妖精洞子,反倒是自己是异类了-------这么些妖精,却并无一个青面獠牙的;也不知在人形下面都是些什么恶灵凶兽-------

头上一斜溜蟹壳青瓦顶中空了一个圆,珠灰的月亮就是象镶在那里一般,益发照得屋子里敞亮。走一步,脚下便软叽叽地陷下几分,踏不实在,象是走在水面的一张竹席子上。定睛一看,浓碧的底子上勾出墨色的筋脉,竟是一张大荷叶!有风吹皱了四面的暗金色帐子,刘懿运足了目力自帐子的缝隙中望出去。但见一大片水向东直伸到紫苍色的天边,西面却耸着千丈的峭壁。自己置身的这荷叶上的亭子似一只莲蓬,沉浮于万里波光中,里面的众妖便是包于其中的莲子,而自己不过是流寄于此的一粒芥子,一粒回不去的芥子。

庄主轻轻一击掌,平空里响起咚咚的鼓来。这声响倒也让刘懿一个激灵,连忙收起不小心逸出来的凄怆,神回宴席——她如今的战场。也不知哪里跳出三对舞姬来,她们仿佛被鼓追赶着,四肢急促地长出去,长出去,跳得急了,手脚上便象从各个不可能的地方长出千枝万叶来一般,只觉得是六株媚人的树在舞着。鼓声骤停,六株美人树一个旋子没旋完,便硬生生就地打住,或仰,或偃,一下子死过去,连眼珠子也冻住似的瞬也不瞬。待鼓声又突施一记收梢,六个人才又活过来,低眉敛衽,突然“依哦”一声尖叫,花摇柳乱地奔下了场。也有这样舞的,刘懿不由得失声笑了起来,她马上自责起来,可也分明觉得身体里很深的地方被欢喜鞭了一下。刘懿眼前突然又一亮,旋上来一个男子,身着一蓬大白裙子,头顶一尺高的暗红帽子,向刘懿转过去。含着下巴,更逼得凹下去的眼睛光灼灼地盯着刘懿,一句话也不说;伴唱的女子不知躲在哪里,只听见她嘴里含了一口滚油也似,颤个不停,象是身毒的耍蛇人,搅得每个人心里面的蛇都在扭动。都是刘懿喜欢的混杂风味,她不禁口中轻声嘟哝着:“妖精里还有西域种不成?”

就在此时,听那庄主举杯朗声祝道:“各位,今日碗子山又来了一个姊妹——方从那头陀手里逃脱。” 众妖哄然起立,飞盏之声不绝于耳。那妖王手一挥,群妖顿时静下来,他又道:“另一位是人间的百花羞公主,来我们山上写书来的,日后便要仗着公主为我们碗子山扬名立万。各位干了这杯,为她二位接风!”刘懿心里猛地刺痛了一下,那妖王说得不错,今日这接风宴的主角是主席的胖大妇人,自己不过是个掳来写书的凡人。微一沉吟,也拿起了那杯琥珀浓,忽听“呵啦”一声,不知一件什么东西从天而降,坠在杯中,溅了刘懿一身酒。定睛一看,杯中躺着一块碎青瓦。又听得屋顶“空空空”一阵轻响,厚毡子包住马蹄奔起来的那种声音,又马上变得悉悉索索的,碎瓦片就淅沥沥落下来,不多不少,正好落在刘懿面前的杯盘中。庄主脸上现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又摇头叹气;众妖顿时如春蛇苏醒过来,纷纷做出种种古怪,或咂嘴弄舌,或瘪嘴现出苦相,空中有一种苏醒过来的兴奋。瓦片雨又下了一阵,直到庄主高叫道:“烟妹妹,别闹啦!”

刘懿朝屋顶望上去,什么也没有。她没由来生出一种兴奋来:好戏这才要开始了吧。不知这踩着锣鼓上场的烟妹妹唱的是什么腔?

“今日来了贵客,恕我来晚了。”一只清而糯的喉咙悠悠送到每个人耳朵里,它的清糯里又突然加了几分艾蒿的苦味:“也要怪庄主,尽拣我不在的时分请客。”然而这苦也是甜的。屋里平空现出一个女子来,刘懿看到似嗔非嗔一张桃花脸,蛋圆颊,沉重的睫毛压得一双藏春纳笑的眼睛睁也睁不开,额头点着中土时兴的梅花妆,一头乌油油的头发只用一方湖绿丝巾绾住,一支翠玉簪子闲闲地斜插出来。她通身着一袭利落的绉衫,短袖,刘懿从来也没见过哪个女子将一身沉静的天青色穿得如此富于诱惑。在别人眼中,这分明就是个蜜糖人儿,真怕她多走两步就化了去;刘懿却没这个担心,她一眼看到这女子体内藏着一股子绵延的力量,只要她肯,就会剥茧抽丝一样发出来;她要化了蜜汁,这力量就可以变成掷地作金石声的铜鼎,兜着她一直往前走。

那烟妹妹美目流转,便向主席上的板桥二娘款款走去。她拉住妇人的手道:“姊姊,我听庄主说过你。能从那夺命头陀手下逃脱,姊姊法力定有过人之处,还望姊姊日后赐教;从今日起,这碗子山便是姊姊的家;姊姊若是不嫌弃,我们便姊妹相称吧。”

那妇人被林烟一口一个“姊姊”叫得眉花眼笑,没口答道:“我做梦也不敢想有姑娘这样的妙人儿做妹子。老婆子我在人间开店时便听说妹子的大名,今日闻名不如见面。真正不愧陇西天狐世家,鼎鼎有名的碗子山女杰。”

原来她是出自妖精的老字号呢,刘懿听了正在暗暗纳罕,这烟妹妹一双桃花眼已睃住了她。她又与板桥二娘说了两句,便缓缓踱了过来,问道:“我叫林烟,你就是百花羞公主吧?”她只管拉住林烟的手上下打量“真是我见犹怜呢。”刘懿听了最后这四个字,身上不由得颤了一下,答道:“姑娘好说。我叫刘懿,宝象国公主,是你们庄主掳来记事儿的舍人。”那林烟再不答话,一双眼上下瞄住了刘懿,只管拉了刘懿的手上下把玩,直到刘懿下死劲抽回自己的手,她一时拍了个空拍到自己手上去了,才曼回娇眼对那庄主道:“这公主便是来做什么武陵人的?”说毕,浅浅笑着,一双眼睛只管盯住那妖王。

那庄主也不答话,头略略歪着望着她,只笑问道:“烟妹妹,这次你去人间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一旁有妖起哄道:“又勾住了什么书生?莫不是吃了哪个道士的瘪子吧?”

林烟慢慢回到自己座上,半晌,她叹了口气,低头拈了一只葡萄,细细撕去皮,半日才说道:“人间那些书虫子也真有好的。可不是怪事?宝象国伊州刺史的宝贝儿子知道我不是人了,先也吓个半死,后来不怕了,横了心的要我,倒闹得我心里酸酸的。另一个唐朝越州的那个小畜生可是好笑?请了什么天师道来拿我,穿红着绿画符打蘸的闹了半天,我也不耐烦看下去,飞了张绢子过去,不摔他个肠翻肚烂的,我也不是他心心念念的烟大姑娘。”她又从鼻子里嗤了一声:“也不想想,人间那些和尚道士拿得住我?我左手指头要他死过去,右手指头便有本事让他活过来。除了那个——。”她脸色变了变,没有说下去,象是想到了什么对头。

一旁那邢的大汉忙替她掩过伤疤,单拣她得意的问:“难得有人不嫌你是妖,你又搭什么架子?弄得人家——”奇怪那林烟这回却没那么兴头,反倒出了半日神,方才幽幽说道“书虫子人是好的,是我不想害了他。讨了个妖怪作女人,他以后如何在人间做人?二则,他要老、要死,我却永远这个样子。我可不想再看到枕边人一点点沉下去,拉也拉不住。”她的声音越发低下去,渐渐缩成耳语,偏偏周遭了无声息,放大了她的每个字敲在众妖的心上。“所以呀,”她突然又兴头起来,“我也想明白啦,不招人间女婿,就在山里找一个,妖女配魔郎,两个烧糊的卷子一道混吧。”四周轰然叫好,七嘴八舌中,那邢疤眼厉声叫道:“烟妹妹,你看哥哥我这个卷子可好?”

林烟倒竖了桃花眼,将邢大疤从头看到脚,笑道:“疤哥哥,你头上顶着那个小碗大的疤,远看一点红,近看一个洞,哪里是什么卷子,你分明是个龙眼酥!我们小糊卷子哪敢高攀了去!”群妖轰堂大笑,板桥二娘乍闻此等言语,更是笑得打跌,一只手指住了林烟,求证一般望着妖王,喘着道:“真正烟姑娘这张嘴!”也有踹着那邢疤眼的:“疤眼啊疤眼,烟妹妹心里早有人了,就在我们山上,你装不晓事怎的!”那林烟惹了这场乱,倒象没事人一样,再不去理众妖,对庄主更是看也不看一眼,只转过来向着板桥二娘道:“我们这山上兴这样的,姊姊待长了便知。”回头又问刘懿“公主到了几天了?可住得惯,缺什么只管跟我说”等语,敷衍得密不透风。

刘懿一边应着,一边放余光冷眼瞟着周遭。群妖哪里经得林烟这一撩拨,都彻底松了筋骨,猜拳斗酒,沸反盈天,一时间刘懿以为又回到了京城里偷着去的那家小酒店。那妖王静悄悄一个人一杯杯喝着酒,嘴角挂着笑,也不知想些什么。那林烟直至终席再也未招过妖王,与板桥二娘两个象是一见如故,说个没完;偶尔也有一搭没一搭与刘懿说上两句。那妖王谁也不理,也不用人劝,只管一个人一杯接一杯吃着酒,由得群妖去闹。末了,见群妖也有六七分酒意了,忽听他轻击一掌,群妖顿时静了下来;他淡淡说了一句:“今日就到此为止。你们也都歇息去吧,明日还各有营生。”众妖都吃得重瞳肥舌的,偏又听得入耳,立即答应一声,相将着便告辞出去,须於便走个精光。那妖王又道:“烟妹妹,劳你送二娘回去,早些将息吧。一阵风,你将灯点上。”说毕,转身扇着肩膀,没入黑暗中。
这厢林烟与那二娘相视一笑,又与刘懿点头道别,忽地平空化作两股黑烟,笑声在夜空里犹自不绝于耳。刘懿看在眼里,震在心头,原来眼前这景象便是《异域记》里用滥了的句子——“扑地而没”。

一阵风跟着刘懿走到门外,外面漆黑一片,刘懿身后亮起两股暖暖的灯光,她想起方才那一阵风象是并无灯在手,回头一看,心中便狂跳不止——原来那射破黑夜的两管红光就发自一阵风的双眼中,这便是方才妖王所说的点灯!小丫头笑道:“公主不必惊慌,小心脚下——不过雕虫小技罢了。”须臾回到屋中,一阵风依旧爽利,铺褥、燃香、打水,快如鬼影,只是噙着笑不再说话。刘懿看着她,知道问也问不出什么,便望她笑了笑。小丫头亦回头笑了笑,算是答礼,随即退下——扑地而没。

刘懿躺在床上,方才的接风宴又浮现在细细的香薰中。山中诸妖看自己的眼睛都不善,那板桥二娘尤甚,她与那林烟亲如姊妹------林烟,神通广大的狐精,只有她对自家最肯敷衍,斯文多礼,然而她那精光四射的眼睛——刘懿打了个寒噤——不知为何,她认定这林烟比板桥二娘要危险十倍!还有那妖王,不言不语的吃酒,最是莫测-------明日的营生,妖精有何营生呢?她只觉得眼皮发重,身体发轻,所有压在身上的东西一下子都飘走了,只在这一瞬,她忽然看到一个背影闪了一下,阔步,扇着肩,摔跤似的抡着两条膀子,她笑了。又跳出一个阴恻恻的桃花眼——然而最后的一点记忆却是恐慌,一点点往下掉的恐慌——她跌进了梦乡。

第四章 何曾相忘于江湖

这一日,妖王又宴客,刘懿与山中众妖坐在一处。一个身着葱绿衫子的丫环上来为刘懿斟酒,手一滑,手中的杯子咣当一声便落了地。就这一瞬,周围爆出一阵笑浪,烟雾过处,刘懿看到眼前晃着一个獾子头,下面的身子那身葱绿衫子分外醒目。再一放眼,杨先生、邢大疤、板桥二娘都不见了,只见满座的狮、虎、狐、獐与各色飞禽,向着自己笑。原来那丫环方才是“摔杯为号”!刘懿慌了,抬眼向庄主的主桌望去,只有那里腾着一阵黑雾,看不见里面罩着个什么恶兽。刘懿大叫一声,掀翻了桌子,就要夺路而逃。突然觉得浑身与脚底冰冷,恍惚一惊,自己赤脚立在自己那间小屋中,只披着亵衣,被褥落在身后的地上。

原来只是南柯一梦。她恍惚觉得,这一晚已做了太多不连贯的梦,身上的冷汗涔涔流下。周遭很静很黑,刘懿不禁向窗外望去,天色欲明未明,整个天地是个被生它的鸟欢欢喜喜孵着的大蛋,刘懿甚至听到了里面破壳的剥啄声——再一听,是细碎的山泉,就象在枕边一样。她就躺在床上听着,渐渐忘了方才的害怕,心头生起一种奇异的阔大心绪:这个世界什么都是新的。她甚至生了一点雅兴,给这屋子取了个名叫“枕水阁”——古人说过“枕流所以洗耳”的,倒也不算唐突。随即她又苦笑了,怎么象是在这魔域长住下去的样子!

天亮了,一阵风服侍刘懿起床。镜子里,头发在一阵风的手中松了紧,紧了松。刘懿开口问道:“山下那湖可有名字?”丫头一怔,道:“名字?我们就唤它叫湖呀。”

“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瞳湖如何?”
“铜湖?金湖银湖随公主叫吧。”

刘懿不禁一笑,一阵风再也不开口了。刘懿慢慢习惯了她的惜语如金。等头梳完,一阵风口中又吐出一朵金莲:“庄主在议事厅儿等着公主呢。”是昨日讲到的“营生”吧,刘懿想。

小小三间青石磊就的屋子,朝南,外面疏疏落落爬了些藤萝,大开了一扇木门,这便是议事厅儿。进得厅来,与人间官厅一般也有桌椅台榻,只不过一色原木造就,略具器形,隐约闻得出一股淡香。正对了木门,那赵掌柜、邢大疤、板桥二娘一干人围坐在一张圆桌旁,还是昨日那般头干脸净、甜鞋净褂,早上那个梦突然变得很轻淡,刘懿几乎疑心是否真做过这个梦。当中所谓的主位赫然坐着两人。男的身着青布直裰,脸上似笑非笑;女的坐在那里并无片言只语,但刘懿光看便看出了她的身子说了一箩筐的话,支着下巴,飞个眼睛,努下樱唇,一屋子都是她说的话,一屋子都是她散发出的女性。这不是那黄庄主和林烟是谁!一时间,很奇怪的,刘懿生了一股揭发的冲动,想告诉屋子里的人,这个烟姑娘远不是那么雌,她有的是力量。

然而她什么也没做,颔首微笑便入了座。庄主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了眼,半日方轻声说了一句“客人到了,开始吧。你们在人间如何过的,谁先说?——日后怕是”这一句就够把刘懿拉进来了,她只觉头皮一凛,熟悉的紧张兴奋又来了;然而后半句,又是何意思呢,她还看出众妖突然都肃穆起来。
“我先说。”邢大疤咕噜了一句声音便高了起来,那个疤在头上一耸一耸。“这几年来,人间不知得了何方扎手之人的指点,处处都在灭妖,我那里死了七个道友。听说西方道友死得更惨些——也不知何人泄露了西方道友的死穴,用桃木削尖了扎入他们的心口,形神俱灭,不知枉死了多少。修炼的最后一天,我便遇到了我的人间父亲。”

人间父亲?庄主见刘懿眼睛突然睁大,便道:“除人以外的万物修炼得道后第一等要事便是要得到人的外形。得道之日起见到的第一个同性且年纪相若之人,我们便有了他的容貌。这也如人间婴儿出生一般,容貌美丑妍皆是造化所赐。这个得来的容貌便是我们得道者的本身,以此本身出现我们如鱼入水,四肢百骸受用,不比变化身须动用法力。如在得道的三日内不曾遇见一个同性之人,便只能修成半人半兽之形,身子是人的,脸上还是兽貌。因这本身如此重要,我等修道者皆视人间给我容貌之人为再生父母,故有人间父母之说。他们并不知在世上还有这样一个儿女,我们却是要竭力报答他们。”

刘懿听了半日方吐了口气,心想,书中那么多山野贫老获宝延寿之类的故事,想必多半是人们也不知道的妖界儿女在报恩吧。她轻声问道:“照庄主的说法,男妖只能有父亲,女妖只能有母亲。不知是不是这话?还有,庄主的人间父亲又是如何一个人呢?”

那妖王一怔,象是没想到有此一问,细想一下确是如此,便答道:“应是这般。”顿了一顿,又道:“我的人间父亲是个樵子。”刘懿心中一动,口中却转向邢大疤:“邢将军的人间父亲是个武夫?”

大疤头一遭听见有人叫他将军,心里受用,呵呵笑道:“他是个捕头。也不知因为他,还是我天生的,得道第一天起我便爱舞刀弄枪,打打杀杀的。以何面目在人间混呢,我寻思,啥也不会,一个男人,又不比烟妹妹有香喷喷的身子,只有两把臭力气好卖。”

一句话刚了,众人愣了一瞬,方才笑成一团,连庄主也咧嘴笑了。那林烟正用纤指拈着一只杏子呢,闻听此话立时圆睁了桃花眼看住了邢大疤,她再也想不到,这平日里公认的愚鲁之人也会用舌头刺人呢。待她十分醒过来,早把面前一只酒碗泼翻,一个身子捣杵一般直擂将过去,口里直叫:“我的儿,倒会骂你娘哩。”众人作好作歹拉住。刘懿冷眼看这片热闹,骂的人只有两分怕,被骂的人也只有两分恼,倒有六分是扮戏搅局。但她还是不忘在众人中笑得最响。刹时,众妖却都不笑了,都转过来看着她,刘懿不迎也不拒。只有那庄主和板桥二娘不动。庄主依旧是个无风无浪,深不可测;板桥二娘依旧看也不看刘懿,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邢大疤继续讲下去:“那日我便驾风到了中土,因爱那登州的山海,便落在了登州,做了虎威镖局的一名镖师。那还是大隋开皇元年。第一趟走镖便在太行山遇了百十个响马。那井陉山高林密的,真象极了家里,我先还与他跳跳舞舞,后来杀得性起,一把刀便飞在空中砍瓜切菜一般。这一仗后,金刀无敌邢德的名头便在江湖上叫响了,三十年间我把的镖无一失手。三十年后,那大隋靠山王杨林还请我为他押皇杠,我见大隋气数已尽,不管这闲事,才叫程咬金那直娘贼得了手。”

听到这里,林烟忽然插了一句“疤哥哥,这就叫时无英雄遂令竖子成名。”刘懿奇怪这女妖这时又何其雅也。邢大疤不大懂这些文绉绉的话,却也满脸喜色,知道林烟并未生他的气,便冲她咧嘴一笑,又道:“只有一件,我因名头响了些,自己便忘了一样:在大隋地界混了三十年,样子却不曾变过;到底有人传言我不是人。还惹得那臭道士徐茂公要捉妖,我倒不怕他,就怕曾伤了我的那个对头。从此便化了形状,离了江湖。不瞒各位,我额上这个疤并非我的人间父亲所传,而是那个对头所赐。”
群妖闻言耸容,都问:“这个对头是谁?又是如何伤了你?”

“说来惭愧,我至今不知他的真面目,连他是男是女也不知。那是我入镖行的第三十年,押镖往信州。到得鸡公山地界,我突然感到一阵杀气,这是从未有过的。在人间三十年,漫说那些响马绿林,便是道士地仙我也会过不少,我邢德怕过何人!我闻到这阵杀气,激得俺寒毛一竖,心想今日定有一场厮杀。车转过前面一个岔口,我看到一个人拦在路中,裹着一身黑,头上戴着一顶中土家常的幞头,脸上罩着黑纱,立在那里动也不动。车子近前了,我照人间江湖规矩拱手道:‘这位兄台——’。还未待我说完那话,那人就开口了,他那话至今俺还记在心里,他道:‘你从何处来,我今日就送你回何处去,而且是最早的所在。’我心头一震,知道今日碰到对头了。我心里打着鼓,心一横,便举刀冲了上去,运了我五百年修来的功力。那人冷笑一声:‘米粒之珠,也放光华’,便向我伸出了手。那只手先红后黑,俺一看就情知不好,哪里还容得我多想!我一瞄便知道巽方是生路,便一面提过一个石头化作俺,一面向巽方撞去。还是晚了一步,只听得一声霹雳,我眼前一黑,便人事不知了。待醒过来,俺已躺在一个洞府里,是,哎,撞——撞上一位道友冒死救了俺。性命是保住了,头上便留下这个疤,也算个念想。”刘懿听得心跳不已,松手才发现已是一手的汗, 一展眼瞥见右桌下一只捏紧了的拳头,虬着青筋,是埋在水下的嵯峨的山根;水面便是那桌子,攀着觑上去,上面那拳头的主人却不着声色,是水上一座平平无奇的圆山,斜风故故,无语潇潇。刘懿不由得盯着妖王,直到猛地感觉林烟尖利的眼光刺到自己脸上。她迎着回望过去,林烟的目光已转开了。然而不知为何,刘懿断定大疤方才那番话里定有古怪。

大疤讲完,又转向板桥二娘:“二娘,你一向在人间开店为业,迎来送往的,阅人颇多,你是如何逃回来的?你那里闹得可厉害?”

二娘不肯接招:“开店不假,见的人确也不少,可婆子我胆子却小,也无甚法术,只求安生度日,人家不来招惹便罢了,我更不去招惹人家。再有就是十天前碰上了那个头陀,这个庄主都知道的-------”
众妖听了默然。林烟忽然开口道:“要说二娘,胆子小是不假,可要说老太婆哪里就轮上二娘呢?二娘你在人间也不过混了两百年罢了。我在人间都混成一张老脸了——”空气中这才又活络起来。林烟更是春风得意起来:“连中土的国史官也在《太史公书》里记了我一笔呢,按人间的说法,我可是青史留名的。”

众妖越发兴起,都撺掇着林烟,她却卖关子不讲了。刘懿略一思忖,忽然开口道:“姑娘说的可是‘大楚兴,陈胜王’的话?”林烟闻言即刻瞪住了刘懿,随即露出笑容,道:“公主真正是个玻璃人儿,正是此话。”接下去道:“我一直爱在中土楚国地界修炼,不知为何,那里地气浓郁,踏一步便是个油坑儿呢。那是秦末,我正在楚国的大泽乡修行,一队苦力被发往渔阳戍边,路过大泽乡;不想被一下十几天的大雨阻住,眼看无论如何也不能按期到渔阳了;按秦律,这班苦哈哈可都是要问斩的。其中两个甚有心计人缘的,一个叫陈涉,一个叫吴广,便在人群中发动。事关各人性命,九百多条汉子倒也血性,杀了两个领队,从此揭杆而起,要成就一番事业。他们起事时,日日晚上到我住的林子里来商议,我原本恼他们扰我清修,一日晚上听到那陈涉有句话说得好——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一听这话,我倒敬他是个有抱负的血性男儿。他想要成事,百般祷天,要老天显些征兆,好说出去此番起事是授命于天。可他将头也磕破了,也不见老天有些响动。这陈涉急了,便与吴广密谋不如自家做出一番手脚来;我一听,心想不如帮他一次,也好显显我的手段。当晚,我便到林中众人露宿之处,立在一个土堆上,现了原身,口吐人言:‘大楚兴,陈胜王’。连两个起头的人也呆了,还是那个陈涉醒得快,一头磕下来,说是日后事成定要塑我仙姑娘娘金身,日日供奉。经我这一发动,这陈吴二人从此声势大盛,那秦朝很快便灭了。”

刘懿听完,暗暗发了半日呆:“我高祖皇帝夺得江山,想不到这女妖倒还出了力的。”

那林烟容色又一整,道:“我还遇到一桩怪事,要各位帮我参详参详。”众人听得此说,个个聚精会神。林烟道:“有一年我逛到中土的江南,一眼看中了宣城一个什么尚书家废弃的园子,好浓的地气!真是修行的好地方,便搬进去住了。不想过了两天又搬进来一个穷书生,是什么尚书家拐弯十八里的亲戚。

刘懿听了不禁微笑。那林烟将刘懿的笑睃在眼里,笑道:“我知道公主想的是什么。狐女秀才,废园野合——我看,这不过是崇德坊说书瞎子油浸浸的荤段子罢了!”她话锋一转,又道:“宣州那小畜生也这么想。站得最直的时候也顶多是条风干的蛇,白倒是白的,可谁稀罕他那个死鱼肚子白!
板桥二娘突然笑眯眯插了一句:“他怎么知道烟妹妹你要的是栗子黄!象公主这般的龙子凤孙才会爱上这起白面疙瘩哩!”那林烟听了上半句,正要恼,等听完下半句,立即扑哧一声笑了:“白面疙瘩?也亏你二娘想得出!”一听这这两个女妖言语中夹枪带棒的,刘懿登时找回了在宫中作战的感觉,微微一笑,道:“我们宫里头,金疙瘩、银疙瘩、宝贝疙瘩,什么疙瘩都有,就是不曾听说什么有白面疙瘩!我倒是听人说,那起开店的,肥己瘦人惯了的,黄面疙瘩嫌粗便卖了与客人,白面疙瘩舍不得,便梯己了自家!”

众妖听得面面相觑,都不曾料到刘懿有这等刚口,板桥二娘作声不得,林烟只作没事人一样笑道“什么疙瘩不疙瘩的,我还没讲完呢。小畜生在园子里遇了我几回,知道我是谁了,先也是又怕又嫌,后来几天无人时倒时常一个人偷着笑起来哩。”众人奇道:“这却是为何?他迷上了你?”

“我也奇了。一日他与他的狐朋狗友——啐——狗屁朋友,一起灌黄汤时才抖落出来。他贼眉鼠眼讲,他遇上了园子里的狐女,还说我爱死了他,赖着要跟他上床,他多嫌着不肯。我立地气了个挣,也有这样的畜生!我立时现了身,翻了他的酒席,做他娘的清秋大梦呢,我林烟在人间混了三百年,相思债是欠了一屁股,也不至于滚到篮里都是菜!也不看看他那几分嘴脸!我将他摔出园子去。可狐女崇上尚书亲戚的话还是传遍了宣州城,很快那畜生便作了当地一家富户的上门女婿。怎会这般?这其中道理我许久都没想通,各位帮我参详参详?”
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只不说话。半晌刘懿轻声道:“我倒有个念头,不知对不对,林姑娘你别笑。人间真有这般男子的,一旦知晓身边就有个狐仙,他第一个想法自然是又怕又嫌,这也是黄庄主几天前的话提醒了我。我看,这人间视妖,其一是畏,自然畏妖力量远甚凡人;其二是鄙,这鄙我看却是一直想着这妖与人相较就低了一等,是贱种罢了。这与林姑娘说的又怕又嫌是一个意思。这其中缘由我不说诸位也知。但还有其三。”

众妖得道这数千年来,这“既畏且鄙”之说皆是头一回听说,心中都似打翻了五味瓶,很不受用,可细细一想,刘懿的话又似从他们心底里冒出来的。他们各各聚精会神听着,刘懿忽然顿一顿,众妖不禁都望住了她,那庄主的浓眉也微微扬了一下,皆道:“其三?”“对。在最初的畏与嫌之后,这个人间男子多半会想,这妖女莫不是看上我了吧,也不管林姑娘你们断无这个意思。林姑娘讲的‘偷笑’怕就是这样来的吧。这其三便是自作多情。因为那第二层的鄙,他在心里头还是多嫌着林姑娘的。但人间男子自有他自己的贱,一旦认为被妖看中,便欣然陶醉于自己的男子风仪——连狐女都看中了我!这一点上,他们倒是借重林姑娘你们的,在他们看来,狐女对男子的历练与眼力远高于人间女子;连狐仙都看中的男子还不是人中龙凤吗!但狐女为何一定与风月有关,怕是人间一个根深蒂固的成见。至于为何在林姑娘骂过之后,众人还是轰传这子虚乌有的人狐之恋,我以为是这男子迹近无赖:先还只是糊涂油蒙了心,错会了意,后来倒是开了心窍,索性自己编一套传了出去,哄抬了自己身价,最终得偿宿愿招入富室。”

刘懿一席话缓缓讲完,众妖呆了半晌,大疤第一个就抚掌赞叹起来。那林烟直钩钩一双眼看住刘懿,半晌她方定了定神,不再看刘懿,将脸转向妖王“原来如此。我竟是枉担了虚名,为那畜生作嫁衣呢。庄主,我们都说完了。”众妖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刘懿心跳没由来地快了起来,长篇大论说一个故事,不知他会是个什么模样?

那庄主见状也不推辞,从腰间麻布囊中拿出一个东西,刘懿睁大眼一看,原来是一个黑瓷大碗。众妖面面相觑,妖王也不多说,只是吩咐一阵风往内注满了水,他手掌向下罩住水面,那碗水漾起一圈圈的波纹,随即剧烈地震动起来。刘懿听林烟轻声叹道:“庄主的‘圆光术’可是大为精进了!”一语未了,群妖忽然发出阵阵惊呼,刘懿见到那碗水面下突然现出一番奇景来:清清的水面下,现出小小一间房屋,透过桃核大小的窗子,可看到窗外点点白絮,象是大雪纷飞的景况,屋内酒温炉暖,两个一指大小的男子坐在店堂内吃酒。众人运足目力看去,这两个男子一蓝一褐,皆是士子装扮。忽听蓝衣士子开口道:“弟姓乔名登,江南舒城人氏。不知兄台仙乡何处?”操的是吴中口音,声音虽细若虫鸣,却也清晰可闻。众妖大气也不敢出,生怕惊了这两个小人儿。见那褐衣士子展颜一笑,答道:“弟姓陆名遐龄,松江人氏,与兄台也算有桑梓之谊了。”那乔登大喜,立即移座过来,二人把盏言欢,其乐融融。听他二人闲谈众妖方知,乔登以贩货为业,陆遐龄在明州设帐,乔登为人豪爽,陆生则蕴藉雅致。二人一见如故,这酒直吃到午夜时分,分手就寝前二人又约了第二日再聚。

忽见水中景象黑了一下,倏忽又天光大亮,众妖看得发呆,原来已是第二日了。窗外依然大雪纷飞,二人又坐到酒店中。那乔登道:“这原是老天与我二人方便,教你我相识,今日又大雪阴路。来来来,今日再喝个痛快!”陆遐龄也甚是欢喜,二人重又把盏。席间有雪光照入,二人方惊觉雪停已多时了。大雪初霁,二人推门而出,赏雪吟诗,尽兴而归。

碗中水幕一黑,又换了一幕,换作了第三日的长亭。那乔登与陆生执手道别,共约三月后在乔生的故乡舒城再聚。二人洒泪相别。

水幕再换,已是江南三月,草长莺飞,杂花生树,那陆生背着行李,轻叩院门。吱呀一声,门开了,现出乔生那张大喜过望的脸:“啊,是陆兄!”让进屋后,自然又少不了酒。席间,乔登提议二人结为异姓兄弟,问陆生年庚。陆生脸上露出奇异的表情,嗫嚅半晌才说不记得了。乔登先是愕然,随即哈哈大笑:“看陆兄面相,正青春年少,我看这年齿也不必叙了,定是愚兄痴长几岁。”陆生神情颇为激动,道:“小弟生世飘零,不知父母兄弟是谁,如今得识兄长,真是三生有幸!”说着便要磕下头去,乔登忙拦住了,叫夫人端上酒来,二人吃了,平磕了头,从此结为异姓兄弟。

黑瓷碗中水光流转,场景频换。那乔登跋山涉水四处贩货,辛劳一年,年终颇有盈馀。他见陆生设帐过得清贫,便时常周济于他,且不让陆生知道;而陆生设帐之余,亦时常指点乔登独子课业,颇为尽心,只是从来不提寓居何处,相聚皆在乔家。众人见到这一对异姓男儿兄弟友于,情深义笃,皆颇为感动。这日又是家中小宴,陆生有些醉了,忽道:“向有一事相瞒,我实非人;哥哥得无以非人相弃?”

看到此处,刘懿觉得众妖皆屏住了呼吸,室内一片寂静。再看碗中的乔生,他手中的酒杯落到了地上,他又几乎同时便又拾了起来,道:“你我既是兄弟,非人又待如何?”众妖听说都长吁一口气。那陆生喝得有七分醉,踉踉跄跄要告辞,乔生也不十分挽留,将他送出门去,嘱他一路小心。他凭门而立目送陆生去得远了,忽地狠跺了一下脚,拔脚追了出去。只见他蹑踪潜行,不即不离,始终距那陆生一箭之远,终于跟到城外一个深塘边,陆生摇摇晃晃便不见了。乔生围着塘边转了好几圈,终于在乱草中发现一个深洞,洞口有一行脚印,绝非人迹,不知何物所留。刘懿见乔登的脸发着抖,咬着牙,脸上神情明灭不定,自己的心也跳得厉害;抬头一看四周,林烟一双桃花眼瞪到极大,板桥二娘的手不住发抖,其余众妖也都紧张异常,只有那妖王抿紧了嘴唇。刘懿正有些发呆,忽又听到一阵低呼。低头一看,只见那乔登立了一会儿,突然一扭头就往回跑了。又过了一晌,他又回来了,带着几个人,都打着火把,手持钩耙镐锄之类,其中一人还端着一盆红色的汤水,隔着那碗清水,众人仿佛也嗅到一阵腥气。

“鸡血!”板桥二娘一手捂着嘴,脸变得死白,吐出两个字,重重砸在众妖的心上。再看碗中清水中,那一行人将鸡血灌进那洞里,待腥气在夜色里泛到几里外,才猛然狠命挖起洞来。直有三盏茶工夫,顺着那弯曲的洞挖了十来丈深,才听得其中一人大叫起来:看,在这儿,乖乖,这么大!领头的乔生弯腰下去,兴奋得有些发抖。待他直起身来,两手倒提着一只磨盘大小的龟,软弱地挣扎着。这便是他一年多来兄弟相称的朋友,一个时辰前还在家里与他共饮花雕。乔生咬牙切齿道:这个无毛畜生,骗得我好苦!忙碌了一宿,一行人在晨曦中凯旋而归。

碗中的水幕忽然消失了。众人半晌方从恍惚中醒过来,个个面色潮红,却都不开口。妖王开口道;“此事发生于一百多年前的萧齐,我在中土修行时所遇。”一片寂静后,传来一句问话:“那,那陆生——老龟如何了?”是板桥二娘的声音,但刘懿知道这句话应是出自所有人的心中。庄主抬头望了望天,低下头,戟指一指,一道黑烟又飞入碗中。众人忙看,碗中又现出一幕场景:一所宅子的天井里人来人往热闹异常,乔登夫人在忙着招呼客人,原来乔生在家设宴请来四邻。所有宾客皆象是有些心不在焉,又象在盼望着什么。酒过三巡,响起乔登家的仆人那长声曳曳的声音:“各位,今日解秽宴最后一道菜——千年老龟汤!”乔登命仆人将汤上给银须银发的族长。那老者接过汤,众目睽睽之下尝了第一口,半晌面上流下两行老泪来:“吃到这样东西,是托了十三郎的福,老朽死亦瞑目了!”其余宾客纷纷附和道:“这怕是一辈子也难遇的尤物,最是益寿补人,故此要老寿星先尝,我等方不致折寿。”那乔登并不为所动,仍是一脸沉痛:“在下真是瞎了眼,竟与畜生称兄道弟一载,几乎丢尽祖宗颜面!’邻里耆老都劝慰他道:“不过偶一失足,不知者不罪”。碗中喧哗渐小,画面渐淡,水面终又归于一片虚静。

室内半日响起星星点点的啜泣声,是林烟和板桥二娘。刘懿长长呼出了一口气,从那只黑瓷碗的乾坤中回过神来,抬头见其余诸妖皆泥塑一般坐在那里,妖王仰起了头,看不清他的神情。邢大疤提起醋钵大小的拳头,猛地砸在桌上,大喝一声“直娘贼!”。他这一拳似打开了一个水闸,众妖群情激忿,板桥二娘更是放声大哭:“做个妖精,真是投错了胎啊!”林烟亦垂泪相劝。刘懿想起板桥二娘的遭遇,心下不禁有些黯然。

此时,那个黑碗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连下面的矮几都摇动起来,窗外传来惊人的喧哗声。林烟纤手一指,窗棂应声而开,刘懿立刻感到一股潮气扑鼻而来——窗外,那瞳湖的白浪已扑上了窗台。众妖大惊失色,只见那妖王大喝一声,推出一掌,掌风过处,窗外浪潮应声而退。众妖神色稍缓,只有板桥二娘面色奇异,犹自望着那黑瓷碗——众人随着看时,那碗兀自微微晃着,碗中现出一个漩涡在转着。刘懿听到她口中喃喃说道:“海眼开了------”

刘懿忙将抬眼环顾四周,众妖变色,妖王眉头紧锁盯着那碗。刘懿心头的寒意也如这个漩涡在盘着,然而这漩涡无论如何转着绞着,心中那一点失望却岿然不动——众人皆说了一大通,只有这妖王只演了一回妖术。他仍是一团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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