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岔记--碗子山 上 2(zt)

来源: 玉珠 2004-11-03 17:28:23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0 次 (25332 bytes)
第一章 帝子生涯原是梦

宝象国离人人称羡的中土大唐远着呢。博古通今的老先生会说,宝象国是中土汉人和西域康居人的苗裔。宝象的正史野史都记着,为避汉末的战乱,中土几百个冒险的男女跟随一个叫刘呈的刘汉宗室跋涉万里来到这块地方。不久,又有那些凹眼碧须、爱玩魔术的西域康居人流浪到这里。为了土地、牲畜、水这些永远都要争夺的东西,也曾有过争战和流血。但时间弥合了一切,在这里讨生活的人慢慢不记得中土的予予皇皇和西域的广袤苍茫了。只有那一辈辈筛留下来的生活规则如沙滩上的散贝碎螺,指示着两股血源的潮头来自何方:他们也拜至圣先师,送瘟神灶王,过中秋端午;男女老幼也承继了玩魔术的禀赋,吞火,地行,潜水,甚至能让一只手脚暂时离开身子自行观光。只是,这太过危险,如遇上更精此道的人把这手脚缚住一个时辰,它们便再也回不到主人的身上。

刘懿就是那个汉宗室刘呈的后人,宝象国当今天子刘绍先的女儿,号永隆公主,乳名百花羞。

回想起来,刘懿觉得自己有些象《异域记》里写的史巴达国的婴孩,一来到这个世界,迎接自己的就是铁和血。她满月那个夜晚,月色如小虫子,咬得美丽宫妇们的春心一寸寸死去,若不是来看女儿的父王撞见,刘懿就死在宋贵人那双莹润的纤手下了。三天后身着罪裙的宋贵人从永巷出来,经过小公主的房门,去就三尺白绫,突然传来小公主的哭声,声音宏亮得意,充满每一间看得见和看不见阳光的房间,充满每个人的心里——小公主落地时没有哭,这在宝象宫里已是公开的秘密。事发后一直高贵安详如旧的宋贵人终于象干花一样被揉碎了。上了年纪的内侍还记得那一幕:宋贵人怔了半晌,爆出一声“这丫头不是人,不是人!”,声音烧焦般兹兹作响,涕泗交流——这是宋贵人进宫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失态。十八年后,芦嬷嬷一边梳着刘懿的头发,一边痰音重浊地说:“不是老奴多话,公主一个月大就用哭声送走了宋贵人,怕是红鸾星下界哩。”

红鸾星?是那种命好得古怪的星吧,还主女命。大哭当天,刘懿就父王册封为永隆公主,宫中上下却一直叫她百花羞公主。在父王宠幸过的女人里,母亲算是幸运的。她十六岁还是宋贵人宫里的邓姑娘,知道她名字的不过相与的几个太监宫女。一天,父王的羊车偶过宋贵人长闭的宫门,羊儿低头啃那没脚的芳草萋萋,父王也就存了何妨一游的意思。宋贵人宫里自是喜从天降,但宋贵人的好处和坏处都在这里,任是这心心念念的天神降落,她也不过在锦被里洒了几滴尽在不言中的眼泪,越发撩拨得皇上贪看这带雨梨花。事毕,这厢宋贵人还落在刚才的甜蜜风暴里挣挫不起(也不想挣挫),那边皇上一抬眼早瞥见了窗纱上一个怯怯的影子。那是在外间待命的宫女邓姑娘,宫灯把她摊薄打在窗上,益发显得伶仃可怜。皇上心中又腾起一股生青活绿的焰火,直向她烧过去。

和宋贵人的梨花带雨相比,邓姑娘不过是一株青涩的小毛桃树儿,皇上给她的不过是未尽的“余幸”。但宫中恁多宋贵人这样的正根正苗毫无动静,这偶承龙涎的毛桃树儿从此却暗结了珠胎。
皇上下旨让邓姑娘搬出去另辟别院待产。宋贵人的话也象她的举止一样尽在不言中,她想了一个词儿来叫这个过去的下人、现在对手:故人,既然她不能象过去那般春香梅香地叫她,也不愿违心称她姊妹。她一有空就到这个“故人”的院子来,若不是皇上拨给邓姑娘一屋子的人伺候,这个故人也许就真的“故”去了。唯一的机会是在小公主满月那天,但皇上突然赶到,抓住她的纤手一个跟头摔了出去,碎了的不只是她的骨头更是她的心。

也许因为这个哭得特别怪的女儿,邓姑娘成了邓贵人继而邓妃。她是宝象国立国两百多年来第一个因女而贵的宫女。只是,她也没能贵多久。刘懿十三岁那年,已经半失宠的母亲终于没能躲过流淌在宫里的诅咒和毒瘴。她不知吃了什么,双手把头都快抓裂了,身子象宫宴上受灸的虾一样一伸一屈——她也不过是宫宴上端上端下的一道菜。弥留之际,她嘶声对女儿说了一句话:“出去,活下去,好好活下去。”邓妃的葬礼颇为风光,皇上流着泪为这个心爱过的女人上了一柱香,藏了她的一缕头发。
母亲死后,刘懿觉得所有的日子都变得无碇的船一样轻飘飘的,失去了唯一的靠山,也失去了唯一的朋友。她慢慢咀嚼着母亲的话“好好活下去”,这是一个三十岁的母亲留给女儿的全部人生智慧,也象是她自己在精疲力竭时分说给自己的悄悄话。刘懿突然佩服起母亲来,她在这片错金镶宝的鲜血淋漓中还妥当地收藏了好些温暖的东西,一路至死。母亲死后一个月,她第一次流了泪。

日子还得过下去,何况这日子还不怎么算坏呢。刘懿很快又有了“母亲”,那是宫里的另外三位妃子,刘懿一律称她们“母妃”。母妃们也常拉她进怀里,摩娑着,摩娑着,说“羞儿,以后有了驸马可不要忘了娘啊。”刘懿摆出最熨贴的微笑,无限娇柔地伏在某一位母妃的怀里,一边想着:母亲是死在她们哪个手上的呢?父王也疼着这个女儿,尽管他不见得说得清他有多少儿女多少女人。一年中有限的几次见面,刘懿总是能多说上几句话,赏赐也较其他兄弟姊妹多一些。她越发掐尖要强起来,十二岁就能把吓得死人的宫仪行得毫厘不爽,胜过宫中最谨愿的嬷嬷。书温得烂熟,联诗作对常让先生叹赏,列女、经史、诗赋、甚至兵家、阴阳、奇门、堪舆,什么书到手都看。她的懂规矩和博学赢得了父王的慈爱许诺:“这个女儿将来只可以给宰相家”。

也因为父王的许诺,刘懿感到那些射向自己的会咬人的目光更多了。一年仲夏,刘懿病倒了,心思却给病痛培养得益发尖细起来。

“四王爷派小的送上等银耳一斤,叩问公主安康。”
“三公主派小的-------”
“六公主派小的-------”

只派“小的”来的清一色是十一位有封号的皇兄御姐,那些没有封号的兄弟姊妹竟毫无例外地都亲来探视了。在这一片嘘寒问暖中,刘懿看到了挨挨擦擦的一片树,有高的,壮的,矮的,弱的,都拼命长着,抢着得到阳光和水。在皇宫这片林子里,每一株树,无论粗茁无论柔弱都在尽力争夺,保卫自己——也许,在宫里争夺与保卫原本是分不清道不明的。而安全生存的标记就是这身宫袍了。它缀满流苏璎珞,绣着金银百花,是宫里人不可少的渴望和依赖,是宫里人的力量所在。一旦被褫夺了这袍子,刘懿想,就是你从宫里消失的时候。当年宋贵人不着宫装是什么样子?刘懿想起了八王子小时候的恶作剧——把花园里的蜗牛“倏”地从壳里拔出来,一件瘫在地上的肉体,空前的无力,空前的丑陋。这个联想让刘懿很不安。她突然想到,其实宋贵人在被褫夺宫袍的一瞬间就已经象这蜗牛一样死了,而不是三天后死于三尺白绫。原来大家都是活在这个蜗牛壳里的,刘懿一念及此,手不禁挥了一挥,衣袖所带,案上一块砚台应声落地,摔为两截。

窗外传来芦嬷嬷的声音:“怎么啦?”声音有些懒懒的,刘懿心里一动,便答道:“没什么,摔了个砚台。”说着,弯腰将砚台碎片拾了起来,芦嬷嬷也不见进来。刘懿便踱到窗前,她见院子里,芦嬷嬷拿起兄弟姊妹刚送来的羹汤补剂,倒入院内碧幽幽的池中。看着它们在池中兀自冒着青烟,兹兹作响,刘懿身上涌起一阵寒意,她奇异地盯着一边忙碌一边骂声不断的芦嬷嬷,想着,要是芦嬷嬷当时在母亲身边当差,母亲也许不会死吧。

“阿妈,你怎么认得出毒的?”
“毒是认不出的,老奴会认人。”

就这般简单。会认人怕也是光阴才能给的智慧吧,即使象芦嬷嬷这样中不溜的人。芦嬷嬷从未受过罚,似乎也很少得到赏赐,因此很少有人注意到她;甚至她的噜索也只有刘懿了解。偶然从书中或胡思乱想中走出,耳朵里无意刮进芦嬷嬷讲的宰相家尚书家如何,也颇有几分家的味道,尽管那是别人的。母亲去世后,刘懿的世界里话太少,芦嬷嬷正好填补了这个空白。多吃两钟酒,她还会讲些山精木怪,拨开那些奇云怪雾,故事里的妖怪自有他们的兴头与疼痛。听到兴头上,刘懿追问:“狐女到底可怀了张生的骨肉?”,芦嬷嬷刚清醒了一点,盯着刘懿,煞白着脸儿,简直不相信自己又讲过什么:“我又嚼舌头讲了那些话?”这时候,一个响雷劈下来,芦嬷嬷三脚两脚跳过去关好门窗,仰着脸问着老天爷“威风什么呢?”,仿佛老天爷是为着她的故事才打雷的;然而她还是怕的,因为脸儿更白了。借着雷声,她又还原成谨愿的公主嬷嬷。依旧噜嗦,但已经回到朝官人家轶事,这才是她庄严的“文章千秋事”,狐鬼谐谈不过是调调口味的村话,不能移了公主性情。刘懿已经转向窗外,不爱听了。

宫中生涯这才添了一点颜色和香气,尽管刘懿还是警惕着。玉章门换了一名新卫士,刘懿绕着圈子也要打那里过,只为了拉开鹅黄帘子的一角,看一眼他那紫棠脸儿和明光里的长戟。车子过去了,刘懿还把头拗过去,拗过去,直到车后的黄沙迷了眼睛。下一次,车正行至玉章门,同车的芦嬷嬷“忒”一声把刘懿的一条绢子飞了出去;公主“哎”了一声,她只不答话,又走了一箭远,老妇人自己下车去寻那绢子。回来后,绢子没找着,倒塞给刘懿一块冷森森的硬东西,那是盔甲上的玉虎扣。刘懿握着它,将脸贴着它,咬着它,发了半日呆。

一日,刘懿突然问:“宫外面是怎么个样子?”老妇人答道:“宫外有很多很多的人,各有各的命,但吃穿用度大多远不比宫里。”刘懿不满意这个答案,转过头,用眼睛问着她。卢嬷嬷这次一改平日的噜嗦,迟疑半晌方才开口:

“宫里的人想要什么就得到什么,宫外的人正相反。”
“他们还去想么?”
“想的。他们只动脑子想也能找出乐子来。”
“也不尽然,我时常想做什么都做不成。”
“公主那些原不是宫里人该有的念头。”

刘懿心头一震。低头想了一会子,又问:“那他们可羡慕宫里?”

卢嬷嬷连想也没想:“我是宫外来的,我就一点子也不羡慕。”

这有些出乎刘懿的意料,这种干脆斩截不象是平日的卢嬷嬷。老妇人自己也觉出一点不对,她忙走到里间去,收拾起地上的墨迹,闲闲道:“公主写字也写乏了,不如出去散散心?”

一日午后,刘懿正在似睡非睡闭目养神,忽然觉得有人在摇动自己。睁开眼一看,却是芦嬷嬷那那张贼忒兮兮的脸;她狡黠地轻声道:“公主,你可想去一个有趣的地方?”一听此话,刘懿顿时睡意全无,立刻从榻上跳了下来。芦嬷嬷竖起食指示意她不要响,二人蹑手蹑脚出了宫门。刘懿见门口停着一辆黑油壁骡车,便三步两步跳上车,芦嬷嬷一抖缰绳,赶着小车便向前飞驰而去。刘懿坐在车内,心随着窗外的景致跳上跳下。油壁小车滚滚,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忽见前方云端里巍然高耸起一座城池。

一进城门,小车便慢了下来。刘懿撩开窗帘,只见楼宇挺拔,各种肤色各色衣着的人蝴蝶般地穿行其间;饶是刘懿贵为公主,也不禁再三叹赏。忽然平地卷起了一阵尘,得得马蹄过处,脆生生响起女子的声音:“今日赢不了你们醴泉坊,我甘愿受罚!”一瞥之处,刘懿只隐约看见那帮女子的衣着:轻透的薄纱,下着小黑蛮靴,垂倭髻,每人手上拿了一根带弯头的棍子。刘懿顿时起了好奇之心,她还未开口,前面传来芦嬷嬷的声音:“这帮小妮子去打波罗球呢。驾!”一声吆喝,那骡子顿时四蹄生风,竟生生地赶上了马群,眼看离那群女子越发近了。

骡车箭一般冲过一道门,一晃眼她看见城楣上写着“朱雀门”三个字。不知怎的,那车又突然慢了下来。门下立着一老人,身着西域常见的一口钟袷袍很脏了,头上缠着白帕,抱着只琵琶。抖抖索索走到城门,他停下来,放下琵琶,用手一点一点去摸那城门,然后转过身来,眼泪滔滔地流了下来:“是长安,是长安!大唐啊,我回来了,我终于回来了!”刘懿这才看出他是个瞽目,又见他转身对身旁的少年说道:“你要记住,每个人都有两个故乡,一个是他自己的,另一个是长安。”那少年似非懂地“哦”了一声。
车里的刘懿也哦了一声“原来这里便是长安,是大唐。”募地,她想起了关于这大唐的无数传说——而最眩目的,是她的同侪——大唐的公主,进可助父兄起兵,退可出宫作女道士,交结心爱的男人------

小车一路又吱吱向前走了。刘懿细心看来,此地人物也不见得比别处俊美,只是大多眼神顾盼不凡,听到的口声也清朗壮阔。逶逦而来,又见前面人山人海,近前一看是个金碧辉煌的寺院,上面一块牌匾书着“敕建弘福寺”几个金字。她知道今天难得碰上了对僧俗都开放的无遮法会。远远看见高台上坐着个和尚,刘懿下了车,也挤到人群中去,朝台上望去。那和尚身着明黄袈裟,头戴毗卢帽,换了别人一定说“宝相庄严,举止出尘”,刘懿却只见着他面目英俊。一般也是讲熟悉的《金刚经》,他看去也如一般高僧大德平静如水云卷云舒,不曾有一丝挥斥开阖,刘懿却听出话语下面滚滚的风雷。不觉天色渐暗,月华渐上,台下众人毫无去意,反而听得如痴如醉,或喜或涕,甚至于有人闻经起舞。刘懿从未见过这般法会,不禁动了兴致,想起此等场景正合经中所说的“深解义趣,涕泪交流”。

“如来灭后,后五百岁,有持戒修福者,于此章句,能生信心,以此为实。当知是人,不于一佛、二佛、三四五佛而种善根,已于无量千万佛所种诸善根。”刘懿见台上那和尚讲到此处,语调忽然低回起来,人也有些恍惚,眼睛望向远处,象是夏夜的天空,里面有星群放着光。

刘懿心中一动,便在台下开口道:“敢问大师,无量百千万亿众生,皆生善根,是为广大福田,则时时、人人皆大师此处所谓‘持戒修福者’?敢问大师,既善根广布,又为何独于我佛涅磐五百年后方有此‘持戒修福者’?”

乍听台下相询之声,台上那英俊和尚浑身一震,象是被什么击中一般。然而不待听到他回答,刘懿只觉得一旁有人拉着自己的胳膊直往前冲,一边还嚷着:“闯祸了,闯祸了!”正是芦嬷嬷。刘懿回头望去,正与那和尚的眼睛对个正着,那眼睛里满盛着迷惘。晚风送来那和尚的声音:“菩萨,你是菩萨------”刘懿皱眉忖道:“这和尚面相如此聪明,为何也说蠢话呢?我是哪门子的菩萨?”

芦嬷嬷将刘懿拉出了人群,上了骡车一抖缰辔便上路了。骡车驾驾向前奔去,经过一条巷子时,斜刺里突然冲出一个人来;芦嬷嬷猛一收缰,将那车生生收住。定睛一看,来人一袭青衫,头戴冲天冠,脸上生两根鼠须,一双小眼却精光闪闪,右手摇着个响铃,左手持一杆长招,中间写着“算也白算”四个大字,上下款各是两行小字:

百般计较 屠龙身藏桃花深处
千种思索 附凤梦断槐树荫时

原来是个算命的。芦嬷嬷下得车来,还未开口,那算命的先盯着芦嬷嬷上下觑了个遍,倒先冷笑两声:“当真是有教无类,有教无类!”刘懿在车中款款回道:“小女子急于赶路,冲了先生仙驾,万望先生见谅。只是,就算在大唐也无律令,说女子不得驾车,”说着便掀起了帘子。耳际听得那先生道:“不是说你!”

刘懿下了车,一抬眼,见那先生象是本有话要说的,忽然两眼只管盯住了自己,如中雷殛,半张了口,再也说不出话来。刘懿心下正奇怪,一旁的芦嬷嬷开口问道:“这位先生,这是我家小姐——你既是个卜卦人,却有些古怪——人家的招子都写着神算铁嘴之类,劝人来卜上一卦,你却说什么‘算也白算’,岂不是坏了自家生意?”

说话之间,那先生已镇定下来,回头白了芦嬷嬷一眼,道:“你是明白人,岂不知法度有缘人?

芦嬷嬷笑道:“那先生你又在做什么?”
那人叹了一声:“这乾坤之间盛了太多天机,如无人出来泄它一泄,充盈太过也不合天人之道”他语转凄楚:“罢罢罢,一日之内遇两个奇女子,我袁天罡拼上三生不得轮回,也要说上一卦;方才那位注定要乱大唐四十年江山,眼前这位更是,更是——”

“更是什么?”芦嬷嬷赶紧问道。
“奇怪,奇怪。她方才一下得车来,便有红光直冲霄汉,贵不可言;此刻反而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了。”言下兀自狐疑不止。
“确有几分本事,先生你不枉称神算了,我家小姐原是——”
“不,金枝玉叶算得什么!方才那位不过是乱大唐一家一姓的江山;你家姑娘却,却,却是要乱了乾坤——不对呀,如何又不见丝毫了?你家姑娘进一步可乱乾坤天人之道,退一步则可安享夫妇闺房之乐;进退治乱,系乎一心。”

芦嬷嬷象是极有兴趣,连忙追问:“如何叫进退治乱,系乎一心?”
“姑娘只有嫁了一个圣人,方能去除命中戾气,从此吉星高照,得享平安;乾坤也得以避此一劫。”

“圣人?如何才叫圣人,象孔圣人?皇帝?”芦嬷嬷追问。
“天机玄奥,非我之力可究。切记,切记!”那先生已是走得远了。

二人重新上了骡车,二人象是与往常换了个过——芦嬷嬷一言不发;刘懿只觉得还未尽兴,兀自说道:“阿妈,这便是大唐了。这算命先生倒也罢了,他这一席话虽则有趣,只好拿来醒醒酒——谁又是二十四个月养下来的?倒是那和尚,我看他有些入魔了,定是想着自家便是佛经中所讲的人,被佛祖隔代传了衣钵------”车外的芦嬷嬷不答理,只顾一迭声高叫着“驾,驾”。刘懿心下无趣,便一只手指挑了窗帘向望看去;丝丝缕缕的云飘过窗外。刘懿心下奇怪,不禁向云下看去。

这一看非同小可,只见那骡车竟是驰在一道窄窄的石梁上,下面是深不见底的深渊——而前方数步,那石梁突然断了——她叫了一声“阿妈,车要翻了!”刘懿只觉惊出一身汗来,便闭上了眼。突然身子一轻,心眼见就要从腔子里跳出来——刘懿睁开眼——哪里有什么骡车,何处是长安,分明还是六月的宝象皇宫!赤白的太阳透过帘子一条条鞭下来,枝上蝉声依旧。芦嬷嬷倒是就在眼前的,但哪里有什么赶车的英气,歪在靠榻上,乜斜着眼,嘴边一条唾津眼看看要滴到地上了,呼地一声又硬生生吸将回去。原来是南柯一梦——自己到了大唐,还不知芦嬷嬷在哪个梦乡呢。

在梦中见到的人总是更有些缘分的。她对朝夕相处的卢嬷嬷也有了新的看法,老妇人包在圆滑中偶一露出的锋锐让她感到高兴。卢嬷嬷的话和出宫走走一样,成了她的新鲜空气。卢嬷嬷也惊奇地看到了另一个公主,在表面的端凝肃穆下,有着汩汩的汹涌的暗流。被对方洞穿了自己的面具,两个人都有些讪讪的,但也都为看错了对方而庆幸着。两个身份悬殊、年龄迥异的女人因此生出一种奇特的友谊来。

一天,刘懿拉着卢嬷嬷的手,要她把那卫士找进宫来。这公主竟要来真的,老妇人叹了一口气:“我就不曾这般少年过!”

蛩声寂寂的晚上,那紫棠脸卫士披着一身月亮被卢嬷嬷领进来。两个人都有点跌跌撞撞,卢嬷嬷是害眼病,一到晚上就看不清;那少年男子为着什么呢?人领进了,老妇人抬着下巴径直走出门,任两个少年呆立在中庭,只作看不见。跨出门槛了,她又轻手轻脚返回来,关好宫门,将耳朵贴上去,听见两个人的心跳咚咚,在这清夜中响过宫外的官街鼓。一个时辰后,公主寝宫的灯熄了,紫脸卫士没出来。暗夜中,卢嬷嬷狡猾地笑了。

转眼已是来年三月,枝上的柳绵又一蓬一蓬飞出去,偶尔落两蓬在身上,那种轻酥微痒的感觉就从心口一圈圈漾出去。依旧是这万仞宫墙,但刘懿的心思已经有脚,有翅膀,什么也挡不住。想着母亲“出去,活下去,好好活下去”的话,她的心里笃笃定定的。“快了。”她让卢嬷嬷清点细软,还让下人们能告假的都告假。晚上,卫士如约而来。公主环住他青筋隐现的颈项,低声说:“我们出宫去吧——今晚。”但那卫士头上听到了一记焦雷,他松开公主;两个人不作声,直看到对方眼睛里去。片刻,那卫士低下头,做神仙三个月来他第一次仔细思量起来。刘懿也转向窗外的新月,她觉得嘴里发干。

他原是个老实人,做梦也没想到过,会在这似海深宫与公主有此奇缘。也不是不曾想过将来,但这棋局过于复杂,他连下一步都无法看清;也过于魅惑,他不愿就此放弃。他只模糊地盼着会有人告诉他这是一场春梦,他会醒过来,愿意一辈子去回味。但无论如何没想到这棋局会走到这一步,美梦中浇来一瓢冷水——逃亡、追杀、家乡高岗上老母婆娑的泪眼,河边浣衣的丽影,一个个都活了过来。一个激凌,他醒过来,重新抬头望向公主,紫脸上泛着坚定的光。通的一声,他直橛橛跪倒在刘懿面前:“公主,你放过我吧。”——老实人的决断。

“放过你?你要我放过你?你这是第一次跪我呢。”刘懿只觉得眼睛是酸的,嘴是苦的,全身是空的。原来男人可以这样下跪。她的这根架海紫金梁就这么“当”的一下塌了,她又是母亲刚去世时那个飘渺的小船。就这个样子?也许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她扶着头慢慢走进里屋,说了一句:“没人会将你怎么样”就倒在床上。

这一倒就是三天,太医天天来诊治,卢嬷嬷更是觉得自己欠了公主,守着刘懿寸步不离,不再噜嗦,一半是不再需要“噜嗦”的面具,一半也不知说什么好。第四天早晨,在靠榻上歪着的芦嬷嬷准时醒来,一抬眼忽见窗前站着个人儿,细看竟是刘懿。老妇人走过去,见公主在窗前逗着池中鱼儿玩,有一粒没一粒地吃着一碗葡萄,她心下也不知说些什么。刘懿忽转过脸笑了一笑:“我饿了,阿妈拿点子蜜糕和粥来。”卢嬷嬷“哎”一声,欢天喜地去了。

这一日,皇上来看她的女儿。他有着太多的国事,太多的欲望,太多的烦恼,还有太多的女人和儿女;而他本人与生所具的不过中人的资质,疏薄的意志和日渐消耗的体力。他象一只疲累的蜻蜓——具体而微的龙的形象——飞过它君临的所有水面,治国、齐家、调情、甚至宴饮玩乐,永远只是入水三分的点尾。此刻,他又点到了女儿这里。询问、叩谢,官样文章做完,父女两人说到了正事:该是找驸马出宫的时候了。这件事原没有刘懿置喙的余地,告诉她不过是例行“家”事,刘懿想好歹也是“出去”的一条路,就由得他们去吧。人虽不是宰相家,也庶几近之了——赵尚书家的儿子,年方二十二。卢嬷嬷听了后,马上把这“赵世家”背给刘懿听。重点是这赵尚书的儿子向有“西域潘安”之称,已与国中有名的美女伊州刺史之女定情,一对璧人儿,轰传朝野。刘懿想到自己刚刚死去的那段历练,从骨子里说也是外头的风雨摧毁的;这两个人才真的需要别人“放过他们吧”,她遂打定了主意,必要的时候向皇上求个情。

半月后,刘懿坐在皇上的偏殿上,面前拉着一道影绰绰的帘子。皇帝坐了龙椅,赵尚书父子赐座于侧。刘懿冷眼看那赵家儿郎,肤白,精致的五官下堪堪罩住一股子活络劲。真是美哉少年,但恍惚间刘懿眼前又晃起了一团紫雾——那才是她忘不了的色。她猛地摇晃了一下,狠狠地鄙薄起自己来,三个男人的对话适时传进耳:

“还不向皇上谢恩!”那是苍老的赵尚书的声音。沉默,并无谢恩的声音,不知怎的刘懿竟泛起一丝喜色。她不禁撩起帘子的一角,想细看那年轻人。珠帘的轻动在这片寂静中显得如此刺耳,三个男人的眼光都向她射来。刘懿余光所及,览尽了皇上的愠怒,赵尚书的惶恐,最清晰的莫过于那清俊少年,半张着嘴,冻住了满脸的惊艳、自责和迷惘。皇上的话是那么威严有力:“大礼以后,朕加封爱卿为驸马都尉兼领东典属国。”那少年的口张得更大,不是因为驸马都尉,这原是所有皇帝女婿的例职;让他吃惊的是“东典属国”,通晓朝仪的他们再清楚不过:本朝还没有哪个驸马能在大礼结束后封为二品官,更何况这是专管与当今天下第一强国东土大唐交通的要职。还是赵尚书先清醒过来,这次他只是捅了儿子一下。少年人如梦初醒,玉山推倒,山呼万岁,谢主隆恩。一屋子都是否极泰来的空气,除了刘懿。

这是一月里头让她震动的第二次下跪,虽然远不如第一次来得激烈。她两次都失算了,她想要的人不要她,不想要的人偏又要了她。对于这种尖锐的人生讽刺,刘懿已经觉不出有什么疼痛。她真想找回疼痛的感觉。
第二章 强入桃花源

火把、宫室,人群在眼前碎了又合,合了又碎,在蒙蒙的水气里,听不真岸上人的聒噪;终于,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了,刘懿身子打着旋,向水深处潜下去。载沉载浮之间,她本是一片慌乱,浑身只知乱动起来。过了片时,她忽然觉出,这水象是浑然不觉似的:略动一动儿,便箭一般射出去,更兼呼吸停匀一丝也不会被呛着。只有比在岸上更自如,不同的,只是一个身子都浮起来——可上可下,亦卷亦舒,载沉载浮。她慢慢安下心来,甚至开始戏起水来,忽上忽下,忽快忽慢;头顶上有光垂下,刘懿眯眼看了一会,认出是天上的月光,她喜极,手尾并用,向上升去,呼啦一声便冲破了什么。抬头,突然发现自己已浮在水面;月光下,几颗星子疏疏地亮着,远处依稀是苍茫的山河城郭,偶尔岸边掠过一星渔火——别人的暖老温贫的家。抬头是寥阔,乌锦一般的天,下面是看不见岸的一片水泛着银光,水面上浮着一个小小的人鱼。一时间,刘懿猛力吸了口清甜的空气又一头扎进水中,心里空落落又满当当的,既想哭亦想笑。这片安静中,轻轻传来啪啪声,是那条蓝莹莹的鱼尾,拍着水。突然,刘懿觉得一股大力在拽着自己向前,又游了一柱香功夫,当再次浮出水面,只见远处两座山谷处透出一抿子火光来,刘懿盯着这不断长大的光——一点点接近,氤氲的水气里,山落灯出,依稀是一所宅子,踞在一座笔立的山头上。愈近那宅子,那股力便愈大,简直不用使力,后来简直那点晕黄的光简直是直向面门扑上来了。
忽然之间,刘懿脚下猛然震了一下,水也吃不住了,身子往前一倾:原来已到了岸边,又踏着实地了。她走了两步,心中便一震:何时起那鱼尾又变回了双腿的呢?脚下的水迅速低落,刘懿身上一轻,看见一件东西从身上飘起,忽哨一声便往前面那院中飞去——是穿在自家身上那件鱼鳞般的衣裳。刘懿已站在了岸上,她看到,身上的衣裳冒着白气儿,在月光下更显得丝丝诡异,仿佛从来也不曾湿过。

一箭外,朝向自己是一面家常的青砖墙,拐角处一个月洞门。天井里不知从哪里来的藤萝薜荔,在夜气里格外有一种安静的香。山风过处,松涛滚滚;仔细一听却象有什么压在松涛下面,咕噜咕噜,象是山低沉的腹诽。刘懿打了一个寒噤,抱着肩——不知要不要进那个月洞门。只听得“吱”的一声,一星灯火从门里闪了出来。人未到声已先至:“可是公主到了?”声音生脆,满含着高兴。远远地,刘懿听到有些聒噪声:“庄主回来了,庄主回来啦!”却不真切。

公主,那是说自己了。刘懿打起精神,只管打量来者,自己却不说话。圆脸,头上抓着双髻,身着滚边小袄,罩在灯光的微黄里说不出衣裳的颜色,只觉得周身透着一股爽利。刘懿迅速盘算着,有一件事是清楚的:这个小丫头知道自己此时到,可见一切早已是别人算计好的了。奇怪的是,她心里竟里不怎么怕,倒有几分兴奋。

“公主跟我来。”小丫头施施然在前面引路。刘懿跟有后面想着自己的处境,一不小心踩着一样东西险些跌倒。听见低呼,小丫头马上扶住了她。刘懿几乎一个身子都吊在她这只手上,小丫头却纹丝不动,口中很惶急地叫着:“公主当心!”刘懿心里一震,多有力的一只手!

进了月洞门,眼前疏阔起来。这样一扇流丽的月洞门,里面却不见工巧精严的亭台楼阁,只有几十块草甸,疏疏散在一大片银色的水中,象是月亮落到了地上,里面一片片沉沉的暗影。刘懿被细碎的乐声吸引,走近一块草甸,借着月光只见上面乱长了些芦苇矮树,枝柯交叠成一个个鸟窠的样子,下面曲水悄悄地流过;她看了好一会儿,也不知为何,心里也涨起一点秘密的高兴。空气中有潮湿的泥土的野香在穿来穿去。走完草甸,尽头是座小楼,整个包在一座小石山中,竟象是长在里面,楼门在石洞后面。刘懿从来也没见过这般造园法,进门时她摸了摸那些石头,全然不是宫中那些多心眼的纤丽的假山,是沉默的大块顽石。

嗳嗳灯光中,两个人踏踏地上了楼,都不说话。转过螺肠般的楼梯,前面豁然开朗,拔地而起一个高高的青石穹顶,石壁上一支小手臂粗细的洋烛懒懒地燃着,照出了石壁上的云纹、蔓草纹。不知如何七转八转,小丫头忽地掀起一座红槲珠子串成的门帘。只见雪洞般一间敞亮的屋子,一支鱼形的烛吐着光,刘懿注意到屋中一切陈设——一榻、一几、一柜、一席在烛光下都没有一点影子。榻上张着影绰绰的梅花纸帐,柜上的石炉中燃着香,却说不出名色。靠墙立着一个书架,满满登登一架子的书。刘懿拿来烛台,隐约看见《骚》、《雅》、《述异》等字样,她倒吸了口气:真正象极了宫中的兰台!小丫头不语告退。未几,小丫头一手举着个五尺高的木桶进来,放下来刘懿才看清是个热腾腾的浴桶,从里头散出淡淡的香气。

沐浴后,刘懿上床拥被而坐,任心思往来驰骋并理不出一个头绪,石炉中不知名的香烟在灯光里或作鹤舞,或为蛇行,整个人渐渐被它熨平下来。静而厚的倦意罩住了她,那片宏大的不安倏地退却了。然而她知道,它只是缩小成了一粒青豆罢了,就算垫着七重丝绒垫,它还在隐约硌着身体的哪个地方。

刘懿的眼珠子在眼皮下动了两下,睁开眼,太阳已穿过明瓦窗上青布帘的缝隙,她忽然觉出那琮琮的流水还在耳边,不禁想到,一样的的比水而居,倒与宫中自己那间屋子有几分神似。昨晚的小丫头又含笑进来,问道:“公主可醒了?”她一阵风也似为刘懿端来了梳洗的巾栉,待她梳洗完毕走到外间,桌上已多了几色粥点和小菜,刘懿认出那是醢胡瓜,碎麂干,还有她最喜欢的蜜汁枣糕和鹦哥碧糯粥,散着她最喜欢的槐花清香。

小丫头又想一阵风似的刮出去,刘懿叫住了她。“这是什么地方?你们主人在何处?”小丫头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张嘴一笑,正要说什么,忽然从门外传来一阵沉厚的声音:

“此地唤作碗子山波月庄。我叫黄方平,是此地庄主,昨晚便是我将你带来的。”

只听红槲帘子一响,闪进一个人来。身着黄布衫儿,淡金面皮,身量颇高。两只眼睛只管盯着自己,头微微偏在一旁。朗朗话音从两片薄嘴唇中吐出来,手上拿着一柄刀。刘懿暗吸一口气,该来的终于来了!但说不出来人的年纪,刘懿微微有些失望。

“我是个千年妖怪。”刘懿只觉眼前黑了一下。“你们人间的书我读得不多,有一个唤作《桃花源记》的觉得有些意思。里面那个武陵人,因他误入了桃花源,才有了这篇东西出来。要你来,是请你在此地做九九八十一日的武陵人;其间,山上各处除了我的丹室外你皆畅通无阻,你便记下此地所经所历,若是写得合我意呢,八十一日后,黄某人亲送公主返回人间——外加——”

“那若是不合你的意呢?”刘懿打断他。
“若是不合我的意,我这把获麟刀——”他停住了,摸了一下桌上那柄刀又道:“等着饮了公主的血便是通灵神兵了。我们做妖精的,原本便十恶不赦;人肉我嫌它太淡,我这把刀却不是吃素的。”妖王淡淡说道。

刘懿顿时惊怒交加,自家的性命便是这般捏在这妖精手里呢!但他当自己是谁?要是等闲将心事写在脸上,她也不是宝象宫中炼出来的刘懿了。当下,刘懿不疾不徐道:“小女子有两事不明,要请教庄主。那武陵人是被人掳进桃花源呢,还是自家误入的?再有,庄主既打了这个比方,便是将自家这妖洞子比作桃花源了?”

“这——”那庄主正要说话,只听得咳嗽两声,一扭头看见适才那小丫头在门首逡巡,脸上神情颇为焦急。妖王道:“一阵风,什么事?”刘懿心道,这丫头名字倒有点意思。那丫头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庄主面前,附耳说了什么;只见那妖王听着,神色并无什么异样,刘懿却瞥见他一只左手紧握成拳。那丫头说毕,转身为刘懿端来一碗茶,神色依然在妖王身上,焦急依旧。

接过茶来,刚一入口,便觉奇苦无比,也不知是什么。刘懿强自忍着,过了片刻,一股甘冽从五脏六腑沁出来,绵绵不绝,直透全身。那妖王听完小丫头的话,忽然站起身来对刘懿道:“你先歇着吧。”也不等刘懿回话,回身便走了。

刘懿一个人坐着,看去如一棵树一般安静,只有她自己知道内里是如何风高浪急。“武陵人”,炼刀,匪夷所思的名目,谜一般的妖邪!还有,这个妖邪一点不似她想像中的模样------她的眼前刚又浮起那个高高的淡金佛像,一颗心便沉了下去。她拿出贴身藏着的母亲的头发,低声祈道:“母亲,保佑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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