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来,他的年纪明明比自己还小着好几岁。可为什么却浑身散发着中年男子特有的成熟魅力?
无论是说话的腔调,还是举手投足间那优雅的气质,都不该是他这个年龄应该具有的。最令她心弦颤动的,是他身上有着一种自己也不明白的亲切感,那仿佛是一种精神上的共鸣,一下将两人的距离拉近了。
“怎么,你也发觉了吗?”他微笑着问。
“什么?”
“我们的身上,有着某些相同的东西。”他凝视着她。
“不……是的,我不明白……”她有些黯然地道,“你的出现,这么突然。不过,我的确有种奇妙的感觉……”
“说说看,你是怎样的人?”他做出一副认真聆听的样子。
“我是怎样的人?”她苦涩的一笑,喃喃地道,“我曾经是来自全国几百万外地打工者的一员,一个对这个城市曾抱着无限期待的少女……”她顿了一顿,继续道:“可这个城市太大了,大得能够吞噬一切。你的天真,热情,勇气,良知。这个城市也太现实了,它只用一个标准来衡量人的价值,那就是金钱。可它又有种致命的吸引力,让人身不由己的沉下去,无法脱身。即使怎样挣扎也好……我经常整夜的失眠,然后一个人在大楼顶上,犹豫着是否就此跳下。我恨这里的冷漠,这里的自私,这里的贪婪与虚伪,恨这里的一切,可又无法割舍,所以,我也恨我自己……”
她向他惨然一笑:“这就我,如今的我,只是一个身心都已堕落,茫然不知未来,却依旧怀着一丝希望的女人。”
一阵的沉寂。
“堕落……”他打破沉默,向她举杯,“多么优美的词汇,就让我们为了你的堕落干杯吧……”
她愣愣地望着他,茫然举起了杯子。
他望着杯中深红的液体,喃喃吟道:
“为了取悦于野蛮的人,
为了向魔鬼们神气十足的奴仆——
献媚,我们竟侮辱
我们所热爱的人们,奉承我们所厌恶的人们;
我们竟使被人无故鄙视的弱者伤心,
我们竟沦为奴颜婢膝的刽子手;
我们竟向极度的愚昧——
向公牛脑袋般的愚蠢致敬;
我们竟亲吻呆若木鸡的蠢物
并表示无限崇拜,
我们竟为腐败
所发出的微光祝福。
最后,为了把眩晕
淹没在狂热中,我们竟至于
仿佛因诗才而骄傲、以表现日趋
没落的事物所引起的兴奋
为荣的神父
未渴而饮,未饥而食!
——快把灯吹灭吧,别再迟疑,
让我们躲入黑暗深处……”
淡淡的语音,落寞的神态,一切的一切,都让于欣欣的神态恍惚起来,泪水不知不觉中充溢了眼眶。
“这是波德莱尔的恶之花中的句子,我最喜欢的诗……似乎是……”他再次向她微笑,“我想我终于明白我们什么地方相似了……”
看着那样哀伤的微笑,她不由闭紧双眼,任泪水流淌。
缓缓地,他将头转向窗外,轻声道:“来了……”
“啊……”她醒悟过来,不好意思地擦去脸颊上的泪水,随着他的目光望去,“谁来了?”
“追逐我的人……”说完,他站起身来,彬彬有礼地向她伸出手,“小姐,我有与你共舞的荣幸吗?”
“当然……”虽然不明白他的意图,她还是欣然拉住了他的手。
“知道么,这将是今夜这个城市中,最狂热的一舞……”他将她拉到怀里,在她耳边轻声道。
她紧紧依偎在他怀里,已经什么也听不到了,除了自己的心跳声。
※ ※ ※
爆炸是无声无息的,临街的玻璃于瞬间全部化为齑粉,同一时间,整条街道的灯火突然熄灭,黑夜挟带着寒意侵袭而至。
于欣欣还没来得及惊讶,觉得自己身子一轻,已凌空飞了起来。
几道淡蓝色的光芒在自己刚才停身的位置上闪烁了一下,桌椅连同附近的地面顿时化为一大团白色的冰块,那倒霉的小提琴手来不及闪避,双脚也被冻住了,吓得哇哇大叫。
“冷冻光束……看来,还没有要杀我的意思。有趣……”他轻声道。
于欣欣这才发现自己和他两个人正安然坐在大厅上方的吊灯上。
四个身着便服的男子从破碎的落地窗处走了进来。四人全部双手持枪,枪口的角度各不相同,隐隐控制了整个空间。
“他们是什么人?”于欣欣在他耳边低声问。
“步伐间距整齐划一,是军人。彼此接应的距离恰到好处,全部双手持枪,武器精良,应该是特种部队。几个小时便找到了我的下落,反应时间这么快,决不是一般的特种部队。中国有这样的部队吗?”他喃喃地自语。
此刻,饭店大厅内已乱成一片。到处都是哭叫声,桌椅倒塌声,杯盘破碎声。
那四个人却依旧保持原位,一动不动。
“他们在干什么?”于欣欣奇怪地问。
“等待……”
“等待?”
“是啊,他们在等我出手。”
“你……”
“他们用自己来作为引我进攻的诱饵,真是不错的想法。对付他们很简单,问题是他们身后的人……”
“身后的人?”于欣欣越来越糊涂了。
“狙击手……”他的眼神中带着种愉悦的温和,“这个游戏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 ※ ※
街道对面二百米处,十几名狙击手潜伏在各个制高点,一双双猎豹般冷静敏锐的双眼正透过瞄准镜,监视店内的一切。
“那我们怎么办?”于欣欣担心地问。在她心目中,已经将自己的命运河这个几个小时还是陌生人的少年紧紧联系起来了。
“我不是说了么,今夜我将与你共舞。不过在那之前,总得先制造一些舞伴才行……”他诡秘地一笑,然后向地面招了招手。
在大厅中尖叫的顾客和侍者一个又一个腾空而起,向街道飞去。同时,一幅幅白色的桌布也如同有了生命般蓦然飘飞如云,夹杂在人群中翩翩起舞。
近百个人升在空中,加上数十幅凌乱飞舞着的白色桌布,场面蔚为壮观。
“报告,三号位没有发现目标踪迹……”
“现场十分混乱,目标没有踪迹……”
“五号没有发现目标踪迹……”
“七号没有发现目标踪迹……”
……
洪烈翔脸色铁青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双拳握得噼啪作响。
特遣组在两个小时内便发现了目标踪迹,这让他感到骄傲。可接下来的这一切又无情地粉碎了这种骄傲。这让视胜利为战士唯一荣誉的他感到格外难以忍受。
“这一次,算你赢了……”他望着沉沉的黑暗,低声道。“不过,不要得意,再狡猾的狐狸还是会死在猎人手里……”
“真是太痛快了!”于欣欣扶着栏杆,冲着天空大叫道。
他们的所在处是一座正在施工的大楼楼顶。此刻空无一人,成了他们两人的世界。
“要再来一杯吗?刚才的那家饭店不错,这是正宗的Chateau Petrus……”他向她扬了扬手中的酒瓶。
于欣欣停了下来,转身仔细端详着他:“你真是个奇特的人。我真的很想知道你的一切……”
他的眼神微微一黯。
“不过算啦!就这样也好!不问过去,不问将来,只为现在而存在。”她从栏杆边一跃而下,从他手里接过杯子,眼睛闪闪发亮,“知道么,从我到这个城市以来,只有刚才的几个小时,才让我产生活着的感觉。干杯!”
“干杯,为了活着。”他也举杯。
“啊,真好喝……”她叹息道。
他却不急着喝,将杯子举在眼前端详着:“宝石般的深红色泽,琥珀色的边缘加上罗甘莓以及鲜花的纯净芳香形成完美的深度。一定是一九六一年份的帕马罗珍品。可惜没有黑巧克力和樱桃酒心糖,否则还可以让它的风味更上层楼……”
她望着他微笑,眼中又有泪光闪动:“真是的,为什么……为什么不早些遇到你呢?
那时的我,还是干净的……”
“美丽的少女,
请你远远地离开腐秽与污浊,
在洁净空气中洗涤你的罪恶,
让充满清澈太空的光明之火
像纯净神圣的酒吞入腹中。”
吟罢,他将自己的杯子和她手中的轻轻一碰。
“又是波德莱尔?”她笑问,心情开朗了很多。
“嗯,不过美丽的少女是我加的……”他老实地承认道。
“可惜,我既不美丽,也已不是少女了……”她黯然道。
“你是的,在我眼中……”他深深望着她。
“好动人的谎言……不过,我喜欢……”
她轻轻地将头顶在他的胸前。
天边,一道灿烂的光芒闪过。
“看!”她惊喜地叫道,“是流星!我还以为这个城市是看不到的!我们来许个愿吧,很灵的!”
“是啊,流星……”他微笑着道。
于欣欣闭上眼,双手紧握在胸前默默祈祷。这时的她,更像一个天真可爱的少女。
他的瞳孔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芒。
“小型宇宙飞行器的轨迹……会是什么人呢?”
“许完了!”她兴奋地说,“刚好来得及!”
“我们走吧!”他拉住她的手。
“去哪里?”
“去跳今夜的第二支舞……”他和她的身体缓缓升空。
“等一下!”
“什么?”他微微一愣。
“名字……你的名字,我可以不问你的一切,不过,我想知道你的名字……,可以吗?”她期待地望着他。
“名字啊……”他低声叹息。
突然,辛夕雅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现在的失去了记忆,我希望你可以将它重新找回来,那……就叫你‘寻’吧。”
“寻……”他粲然一笑,“你就叫我寻吧……”
※ ※ ※
北京东郊机场东南角,小型的载人宇宙舱缓缓地降落。
这里属于军用专区,没有提出要求的情况下,任何机场工作人员也不得随意进入。
机舱门开启后,一个挺拔秀丽的女子身影缓步而出。
她眯起双眼,适应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又深深吸了口清凉的空气,然后,缓缓呼出。
“北京,我回来了……”
苏红荼望着眼前湛蓝的天空,略带伤感地默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