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2-

来源: EcoRI 2003-01-18 16:23:00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8047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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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铁拿着扑克牌在算,算的不是自己的命,是许三多这乡下小子看过了机械化突击部队的精气神后,是不是还能一门心思铺他那鬼路——大家都是曾认真过的人,可一看世界那么大就不好太认真。许三多比老马准的假提前归来,然后去路边种他的花——李铁的扑克牌掉了一地。
老马终于忍不住把许三多叫住了,大家期待着他终结那条路的命运。许三多却想起什么——他在镇上给老马买了打桥牌的书。老马愣了,过一会只好问你觉得团里怎么样?许三多可劲点头。班长说跟咱们比呢?许三多挠头道为什么要比?不都是解放军吗?
老马就不好再禁止修路的命令,兵们狠狠跺了跺脚。
许三多给大家带来的精神磨难继续,老马开始史无前例地在例行出操外加大训练强度,指望在体力上消耗掉那小子修路的精力,可许三多动作不规范体能却好得出奇,每回跑个五公里越野回来就乐呵呵跟老马一报告:报告班长,我去整整咱们那路!他说的还是“咱们那路”,老马只好挥挥手,去吧去吧。
路从宿舍向输油管道延伸。
李铁对老马的官方发言不再抱任何希望,怂恿起几个坚决的反筑路派,打算趁晚上把那条路给毁了。月光下扛着锹出去,路上的白石头泛着月光,黑石头泛着月光,铜矿石反射着月光,很安静。李铁们愣了半天,忽然觉得手上的锹是件很过份的凶器——当兵的没有恶人。
李铁们说回去吧回去吧,跟傻瓜认什么真哪?——老马在阴影里看着几个没出息的小子回去,吁了口长气——如果那几个浑小子真要毁路,他不知道他会服从多数还是服从真理。

老马陪着许三多站了次夜岗,许三多仍是那般浑浑噩噩,不知道好也不知道坏,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他正在做的事情上。许三多现在学了乖,为防泄密给家写的每封信先向老马做个报告,老马发现这小子精神充实之极,信里写的五班也全不象他看到的这个熊样。老马本想教许三多一些做人道理,也全吃回了肚子里,他偷偷将修好的路步量了一遍——四百二十七米,就是这傻小子在荒原里苦干了半年的成绩。

凌晨五时半,荒原上的月光还未褪去,老马破天荒地吹响了紧急集合哨,全班全副武装,越野行军七公里。一个班拉出了半公里长的队形,缺乏锻炼的兵们跌跌撞撞跟着老马爬上了草原上兀起的一座山峰。老马一言不发,在滚了一地气喘吁吁的兵们看着表,又看看远远的天际,再看看他的这个班。
老马说看看咱们还象个兵吗?当兵的不干兵事,咱们来这里穷混什么?别再说在这地方干个鸟毛,我原来也这么想,可我现在瞧见有人跟咱们不一个样。人家活得比咱们好!
许三多傻呵呵问李铁:班长咋生气啦?
老马昨天接过电话,今天七点钟师属防空营导弹打靶机,通知的意思是让五班别把爆炸声当了敌情,老马却决定让他这士气涣散的班瞧一瞧:全中国的部队都不是咱们这样,有的是真牛气的——那凭啥咱们就得这个样?
老马很激动,文理不通地介绍:导弹打靶机,那是很牛气的事情!是先进的科技!人家为什么能很牛气,能用先进的科技,因为……
军队讲个准时,七点正远远的一个黑影飞过,远远一道白烟掠起。
老马张了一望,说瞧见没?干下来啦!首发命中!多么的牛!人家能做到凭什么咱们做不到?咱们最大的问题是自己觉得做不到……
全班瞠目结舌瞧着那黑影悠悠在班长脑后飞。许三多报告,报告班长,还在飞呢!老马一瞧,确实还在,好在又一道白烟掠起。老马说二发命中也成,那靶机多大点,比马扎大不去多少,容易吗?总之还是牛气。许三多又报告,还没打中!老马气坏了,说许三多你到底是没心还是没脑啊?
第三发导弹才把那该死不死的靶机揍下来,老马再也没情绪了,问我要说的大家明白了没有,都嚷道明白了,老马说明白了才怪。全班都有,向后转,回营。
五班人困马乏稀稀落落地往回走。李铁跟老马说,班长,下星期再来次武装越野吧。老马没好气说一边去,对牛弹琴。李铁说不是,跑一趟觉得给劲。老马说你少损我。李铁赌咒发誓:是真的。跑一跑觉得底气足,其实没人说咱们是孬兵,是咱自己说自己是孬兵。老马愣住,看来他今天要说却没吭哧出来的话却真被大家明白了。李铁说其实早都明白,谁都不说,怕人说自个二百五。
五班的牌桌今天再没端出来,兵们忽然开始拾掇生疏已久的内务,拾掇完,李铁看看自己写过几百遍的巨著开头,撕了。起外号的兵说文豪不写啦?李铁说写,不过还是先写两千字的实在点。起外号的愣了会,说以后我只好叫你李铁了。
老马跟团里通过了电话,欢天喜地价集合,告诉大家今天不是在试射导弹,是在试验新型靶机的机动规避能力。大伙瞧他又气壮如牛,酝酿着五班少有的笑意。老马急得跺脚,说是真的,要假了你们往后叫我老狗。全班终于哄堂大笑——老马也笑,这次他打算主动去要求退伍了,自己确实不算是个牛气的军人,那就不好再躲在军装后混一辈子。

五班的路现在是全班在修,四条分径怎么也只能构成死板的四边形,全班合计干脆又竖起根旗杆,按许三多的话说我们村办学校都有个旗杆,看着得劲,大家现在习惯了许三多的傻道理,不但照办,还加修条路直通到旗杆下。
直升机例行巡逻,平日都只是嗡嗡地远远飞过,这天却贴得很近绕了好几圈——这对五班可是件大事,兵们兴高采烈地招手,直升机晃动机身,礼貌又有些倨傲地招呼,飞远。
在直升机旋翼之下,五班的五条分径赫然构成了一个醒目的五角星形。
五班的电话线开始被营部连部的电话一个个来烫,问五班到底在搞什么,怎么会惊动了师里来电询问。老马开始发毛,这路兴许就犯了哪条纪律,比如说暴露目标什么的——可往日最坚决的反路派此时成了最坚决的护路派,说咱这是建设军营扎根边防。
终于惊动了指导员亲临,几月没来过的指导员以为看见海市蜃楼——五班的几间东倒西歪屋已经彻底改观。众人就争着把错往头上揽,气得指导员说抢什么?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最多也就一团部嘉奖!
……嘉奖?——省过味来的人们开始归功老马领导有方,至少是组织群众得力。这是指导员要听的,指导员私下里拍着老马语重心长:这样就对了,连里想给你立功,可你也得给个由头。弄好了咱连里那司务长……,不多说了。
送走了指导员,老马心里一股酸溜溜的劲,尤其看着许三多的时候。他挺明白自己在这事里属于受教育的对象,为了树典型,集体的荣誉让一个人包揽,这在军里是常有的事,可老马心里刚被唤出一些高于生活的东西,他觉得窜味,可能在军队干下去的许诺又让他难以割舍。
周围都是些朝夕相处的人,老马的心事很快被除许三多以外的所有人觉察到,众人爱班长,众人又知道班长的心理障碍在许三多,于是许三多又无形中被孤立起来。如果一直是没人答理倒也好了,可许三多在修路过程中享受过一种叫作战友情的东西,有得比较就开始难受,许三多开始想家,老马内疚地陪伴——五班又陷入一种有话说不出口的僵局。
这段时间老马一直在着力抓他的五班,从内务到训练,从军容到军纪,以求对得起他问心有愧的荣誉。终于指导员很惭愧地来了:有限的荣誉得留给那些在一线训练的军人,后勤保障方面的尖子今年只好暂不冒尖。李铁等人齐声大骂,老马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轻松。
指导员这趟带了专管团报的张干事过来,张干事拍了太多金戈铁马,想拍这么个多少有些诗意的题材调剂一下。众人就准备,李铁爱臭美,把本该自己站的岗换给许三多,乐颠颠挤过来拍照,等老马发现时胶卷已经拍完。老马心里说不出的歉疚,跟指导员说这路其实是许三多发动修的,人五人六地吹了通许三多的高尚情操,指导员没感觉张干事却听出了题材,非去见见,许三多的岗位正好在五星的一个端口,身边是没边的草原。张干事看得一激灵,然后就大骂带少了胶卷,可这家伙是个全才,掏出半支碳笔,拍开纸簿便画了张速写。
李铁死活非得把许三多替回去,许三多发现自己又被五班当回了自己人,这是他最大的满足。

张干事的照片用在团报上,无声无臭,地面上根本拍不出那路的负采,五班发现大家费了吃奶劲修出来的路在草原上只算细细的几条线而已,张干事的那幅速写却被登在军报上,那个站在五角星上的士兵被认为是结合了象征与写实精神的杰作之一。
机械化团要求团主官每年进行登车射击考核,张干事来采访,团长乐呵呵恭喜他那张画拿了全军三等奖,就是自个看不太明白站岗怎么会站到五角星上。张干事赌咒发誓这就是本团的地盘,团长发现属实就有些发愣,他做排长时曾在五班地盘上驻过,动了全排力量修路却因资金种种问题没能成功。张干事就跟团长吹了一通五角星上那个兵,告诉团长这条路拢共花了五块钱(买花籽),他自然比老马更会渲染,渲染得团长最后说这样的兵放在荒地上是个浪费,他应该放在这战车里打冲锋。
一个团三千多人以这位火炮射击打到一百零八分的军官大人为首,他的话自然要当作命令落实下去,许三多将调回团部的命令很快传达到五班,晚上来接人的指导员也坐进了五班的宿舍里:他实在搞不明白这位傻兵有哪里可以让团里赏识,可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许三多嗫嗫嚅嚅地弄明白了是要带他走,傻了,他去过一次团里,觉得主力部队是个可望不可及的神话,可相比之下,破破烂烂的五班更象个家。
许三多又开始犯糊涂心思,临走时指导员发现他要带走的人失踪了,哪都找不着,指导员气得要斩立决,可找不着人只好怏怏走了。天快亮时快冻成冰棍的许三多摸了回来,开口就问指导员走啦?——他那点心思以为耗走了指导员便过了这关,全班霍起,老马带头把许三多逮回了床上,又好气又好笑,不好揍人便痒痒,许三多大笑道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
笑到后来就成了哭了,老马和李铁心里难受,不好再下手。老马说你干嘛不去,啥叫命令你知道吗?许三多知道,可他离开过家,他不愿意再离开这个家。李铁说你必须得去,这是个机会,这个机会有多难你知道吗?
五班是没什么机会的,许三多就愣了,“机会”这词他不懂什么意思,可听着吓人,成才也很严肃认真地跟他说过,那时的神情如新发现一片大陆。
就张罗吃早饭,吃完早饭许三多会由老马和李铁押送去团部。老马提前给连里打电话,跟指导员说没啥事,这孩子心眼实在,他还真把五班当自个家了。老马笑着说,说着就落泪了。那边暴跳如雷的指导员也有点傻,过会说我没跟上边说,带过来吧,就当他昨晚在红三连过的。
老马和李铁押运,连踢带骂带拽的,许三多三步一回头到了连部,站指导员跟前认错。指导员说算了算了,咱们连军事训练排第三,文娱可是排第一的,你在这保证不比在五班差,再说你不是还在红三连嘛!——昨晚的闹剧让指导员对这傻兵有点改观,他现在愿意接受这往常绝不愿要的孬兵。团长是说过要和这完成他修路愿望的兵叙叙怀的,就由指导员带着去团指,到了团指再打移交给团里干事,把个不知所措的许三多领到团长跟前。
团长从不愿坐桌子后,说话也要满屋子踱来踱去,很平易近人,可对许三多这见了连长都噤若寒蝉的乡下佬来说,他简直是个神——许三多吓得够呛。
团长问修路,问完修路问许三多家,又问许三多愿不愿意来公务班。公务班是团直属单位,主要业务是团部的卫生勤务传送文件,轻松惬意且很多跟领导接受的机会。许三多问明白公务班不配枪却不愿意来,团长很好笑,问你打枪很准?许三多就在新兵连打过十发,全跑靶,可他觉得当兵的没有枪就很亏。他认真地告诉团长他想学打架。团长皱眉说当兵就为打仗,虽然没打,可咱们时时准备着。许三多说不是打仗,是打架——他还惦记着爸和一乐在车站挨打的事情呢。
团长问明白就哈哈大笑了,这意思肯定不对,可行伍一生的团长喜欢有斗志的兵。他想成全这兵,全团最会打架的自然是侦察连。该团的装甲侦察连是钢七连,团长说你去钢七连,我瞧你能把路修好就能去钢七连,不过我希望你除了打架还能学会点别的。
许三多出团部,指导员就想带回红三连,干事说他去钢七连。指导员傻了:他?钢七连?
钢七连是全团的骄傲,整个机械化团的刀锋,训练最严苛的连,也是淘汰率最高的连。指导员、老马、李铁,任谁也不能把许三多跟那个目高于顶的连队搭上边来。

钢七连连长高城看着许三多,如同中了一发澳洲土著的回旋飞镖,转了个大半年,胡汉三又杀了回来。高城对这投降兵没法不记忆犹新,军人世家的高连长为了他的连队荣誉,是有足够勇气也有足够背景跟团长顶着干的——那就是把许三多给打回去。班长史今嗫嗫嚅嚅地跟了连长半天,终于提出要求:他要这个兵。没什么理由,他就是想要这个兵,他不能不要这个兵。他保证把这个兵带好。高城终于有点犹豫,他在钢七连从排长干到连长,可以不给团长面子,却真不能不给史今面子。
于是许三多终于将将就就被安插在钢七连一排三班,班长史今和班副伍六一麾下,老乡成才住在三班对面的三排七班,见他便欢天喜地挤眉弄眼。
军队的传统是新兵都挨着班长睡,史今将许三多安排在自己的下铺,成才就拿了好烟凑过来——他现在提前完成了自己定下的目标,已经是三班的狙击手,拎着那支八五狙击步枪走在一群扛八一枪族的战友中真是鹤立鸡群。钢七连军规极严,伍六一没理成才递的烟,把成才轰了回去——这两个老乡他都不喜欢,一个太精,另一个就太笨。
班务会迎接新兵,许三多在五班家常惯了,欢欢喜喜拿出草原上捡的绚丽矿石就要送给他今后的战友。伍六一夺过来狠狠拍在桌上:立正!——许三多,钢七连有多少人?
莫名其妙的问题。许三多对了一屋端然肃坐的战友猜测:一百多号吧?
错了!是4956人,其中1104人为国捐躯!许三多,你必须记住,你是第4956个钢七连的士兵!
这是个古老而庄严的仪式,为一个初来七连的新兵举行。——钢七连的兵是全团乃至全师最傲气的兵,这傲气便是七连的特点,从班长开始便竭力把它传达给每一个钢七连的兵——有的连因某位战斗英雄而骄傲,有的连因为出了将军而骄傲,钢七连的骄傲却是军中最扎实的一种,他的骄傲来自上百次战役中战死沙场的七连英魂。连里甚至明文要求士兵记住那些在51年连史中战死的前辈,也要求班长用最有力的方式把七连的战史传达给他的士兵。
史今充满敬意地在说,朝鲜战场上钢七连几乎全连阵亡被取消番号,被全连掩护的三个小兵却九死一生地归来,他们带回一百零七个烈士的遗愿:在这三个大不过十八岁的年青人身上重建钢七连,从此七连就永远跟他们的烈士活在一起了,从某个意义上说,七连是活在烈士的希望与荣誉之间。许三多紧张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他觉得壮丽也觉得荣耀,可却承受不了这种咄咄**人的重压,而七连的兵却以在荣誉与重压之下生存为骄傲。
连长高城悄没声地从会议室后门离开,好兵赖兵通常从这个仪式上就能看出来,他对许三多完全失望。
班务会在朗诵一首歌词中结束,会唱这首歌的人已经全部在一次阵地战中战死,只留下这份手抄的歌词,尽管这样,钢七连每次在全团大会上朗诵这首歌词时,全团肃然。
晚上史今听着许三多在下铺翻来覆去,让他早点休息,明天早上五点半连队将为春季演习作加强训练。许三多说我想家,还想五班,想爸和一乐二和,还想老马。史今从上铺看着他,说我命令你睡,是你自己要来的。很多人想来来不了,你在这折腾的时候最好想想,你对不对得住那些想来而来不了的人。
许三多听命令,真的睡着了。
清晨的发动机预热声中许三多开始了他第一天的七连生涯,机械化突击步兵和许三多习惯的五班完全是两个概念,仅一个步兵班就牵涉到车载炮、车载同步和航向机枪、车载反坦克导弹、两支轻机枪、十支自动步枪和反坦克火箭的火力协同,装甲侦察连还多了大段的长途高速奔袭、潜伏侦察和火力侦察任务,只背过两天空枪的许三多象是一头扎进了现代人群的毛猿。
惯例上对新来的兵都会有一段从宽要求的过渡期,很短,但对一个神经高度紧张的兵足够他学会人车协同作战的那些章程。许三多倒是神经高度紧张,可此人的心理素质一旦紧张便进入大脑停滞状态,成才的开导、伍六一的喝斥、史今的软硬兼施全不管用,许三多就这样一事无成充满内疚地渡过了他的过渡期。
装甲兵训练烟尘大,号称每天二两土,上午吃不够,下午还得补,这对许三多没事,可作战完全是一种协同作战,连长高城从一开始就要求每车兵(12人)象一杆枪一门炮,总之是一个而不是十二个单位,长久的训练也把协同的观念烙进了士兵们的骨髓。许三多这动辄进入游离状态的兵几乎成了公害。骄傲的七连兵很快不再把许三多当作同类,他在被七连淘汰前便已经被战友从心中淘汰,许三多再次被孤立起来。
许三多已经习惯了,他跟成才说自己实在该在五班呆着,那班兵至少把他当作自己人。现在已经只有成才才会跟他说些私话,而成才作为五班骨干也还有繁重的训练和要交往的战友,不可能天天陪着他,许三多只好天天贴着班长史今,对史今他是自穿上军装后便有种对兄长般的依恋。
春季演习,钢七连执行伪装潜伏任务,团长的要求是十米不见车,五米不见人,许三多揣在怀里想给班长吃的两个热鸡蛋却被蓝军的红外成象仪扫了出来,全班暴露。连长高城气得从几公里外驱车赶来,让许三多在众目睽睽下把那两个惹事的鸡蛋吃了,许三多再木也知道这是极大的耻辱。史今因许三多的无能一直忍不住对他有些冷遇,得知这鸡蛋是给他带的时不由愣住:许三多,一个让他头痛却又不断让他负疚的兵。
史今默默地把鸡蛋拿过来吃了,高城气极而去。
回去的时候,步战车途经五班看守的输油管道加油,许三多看见种下的花开得灿烂,老马和李铁们站在修得平平整整的路边察看车辆编号,看见七连的人便问许三多来没来。成才瞧瞧三班的车上没一人露头,机巧地答道许三多留守。老马遗憾之极,让成才转告:他就要退伍了。
加足油的战车又开始疾驰,许三多终于是没有露头,他被摇晃出第一点泪水,然后拄着枪不知羞耻地放声哭泣。一车兵都绷紧了脸一言不发——七连的兵讨厌弱者。

月底评比,三班的先进班集体自然是泡了汤。那份荣誉虽微不足道却一直非三班莫属,一下子没了直教三班呼吸也觉得不爽利。
连长高城再次跟班长史今提起淘汰许三多的问题,他很实在地说他知道许三多的好处,放在公务班绝对是一把好手。可钢七连是一线的一线,钢七连要的是能用的兵。史今求连长再让他试试,他只是个小班长,那朝夕相处的十一个都是兄弟,他想的不光是兵,还有这班兄弟以后的做人。许三多是个输不起的人,让他这么一败涂地地回去他再也做不好兵。高城苦笑,他倒希望史今想想:三班被许三多拖成七连倒数第一,他这一班之长提干还有戏没戏。史今并没什么太大的强项,但他那向心力是一直让高城看好的——三班每个人都可以跟班长去死,这对一个战斗集体来说是最重要的事情。
演习总评后是难得的休息时间,许三多老大心事,成才只好陪着。许三多找个操场背角就开始抹眼泪,没评上先进集体他自然知道是因为什么。成才好劝歹劝终于烦了,象他这么个一年内便干得有声有色的兵又怎会喜欢许三多这粘液性格?成才说我知道你心好人善天真纯朴,这管什么用?你以为我是靠做好人好事在七连呆下来的吗?成才给气走了,许三多终于众叛亲离,在团里晃了会看见红三连指导员,便下意识地尾在后边——他想回五班。指导员见了他挺高兴,开口就夸钢七连,因为他手上的一个排长正削尖了脑袋要往七连跳。许三多想回五班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他是七连最孬的兵,可七连极强的荣誉感也是大大震慑过他的东西。指导员忽然想了起来,说老马明儿就走了,你不去送啊?
这又是许三多的伤心事,因为他是没脸去送, 就只好回宿舍,闲下来的兵们正在玩扑克,许三多现下心里能亲近的只剩一个班长了,一问,班长却去车场了。

班长史今和班副伍六一在车场保养战车,两人老搭档了,也习惯利用这段时间谈一下不便在兵跟前交流的公事私事。伍六一凡事好跟除班长以外的任何人攀比:比射击,比越野,比潜伏,比三步登车,甚至比吃饭,比骂人,对班长却是心悦诚服,正跟班长说昨晚做个梦,血肉横飞慷而慨,梦见班长战死了,自己对着不知哪国敌人扫光了所有子弹——然后大不吉利地呸一口。
班长擦着车,心事重重,说六一啊,有件事情我想要对不起你了。伍六一哈哈大笑,问明白是这月先进班个人不评他了,越发哈哈大笑:七连的兵狂得很,一般情况下团嘉奖都不看在眼里,又何况是他伍六一——不过先进个人想评谁呀?
许三多。
伍六一被砍了半拉屁股般跳起来,他最看不惯的就是地方上这种风气,老把军队当成不花钱的学校,什么不成器的猫猫狗狗都送到队伍里来锻炼一下。我军是打仗的,不是慈善机械啊。这种人你今天给他打了洗脚水,明天他就擤着鼻涕要求给他换尿片——班长,你说是不是?我知道你想鼓舞他的士气,可也得赏罚分明呀!这就是打击全班士气!他天天跟着你转你还真把他当儿子啦?班长你就真这么想儿子呀?
班长振振有词:一、就是不想让许三多见天一副孙子样才选他,做先进的人至少得对全班付起负责来,可不是光对他这班长;二、许三多确实很有进步。伍六一说扯蛋。班长瞪眼:伍六一,你是七连的第几个兵?每个人都把那个数字背得很熟,伍六一说我是第4900个兵,你是第4853个兵,怎么着?班长问他记住这些数字的意义是什么。这是做着梦也能答上来的问题,伍六一说为了记住每一个战友,为了不抛弃每一个战友——话没完就嚷起来:你绕我呀?不抛弃战友,可他也得够格作我的战友!
伍六一一向嗓音极大,车库外拎了水桶擦车布进来的许三多吓得一撒手把家务事扔了地上。他心里难受,现在只有班长还算亲近了,就来找班长呆着。伍六一立马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了,班长也不知道拿许三多怎么办好,问怎么不参加活动,就说来帮班长擦车。按说是好事,可又明知道这小子是不招大家待见,所以无一刻不往班长身边蹭。
班长和伍六一都拿他没法,只好让他帮着擦车,可车也快擦完了,就剩下清洗履带。一副履带好几百公斤,得用十二磅锤从轮辙上砸出来才能清洗,这是装甲兵心里都有数的几大重活之一。惯例是班长掌钎,伍六一砸锤,许三多却竭力毛遂自荐,他想干,而且想干最费力的砸锤。似乎多使点劲才能消除内疚,所以许三多一反平时的无可无不可,一力坚持。史今犹豫一会,想让他锻炼锻炼也好,许三多拿了锤却第一锤就把掌钎的班长砸了趴下。
伍六一要气疯了,想揍许三多却被班长拦了没揍成,完了班长还说把活干完,不用去卫生所。伍六一三五下卸下副履带,许三多吓得不轻,在一边轻声地哭。
班长本来是真没心思再理许三多了,犹豫一下却说许三多,右边履带你来试试。许三多摇头不迭,他是打死不敢了。班长跟他说许三多,你其实挺聪明的,为什么老做错事呢?因为你太怕做错事了。我也怕做错事,可我不能不做。要不咱们来个协议,你只管做,做几件事给我看看,在班长这里,你做什么都不会做错。许三多不干,伍六一拖着班长说走吧,这号脓包你帮不了他。班长被伍六一拖着往外走了两步,挣脱了跑到许三多跟前。班长说:许三多,你给我听着,你那一锤子伤得我不轻!我不想白挨这一锤!招兵的时候我不想要你,你死乞白赖地要来!来干嘛?来这里哭他妈的哭?我告诉你,我这个班带得不错!我还指着它提干!我不想回家种地!你真的打算一门心思地拖死我吗?
许三多惊讶得忘了哭,他并没想过他有那么大能耐,能把班长的前程捏在手里。
班长说许三多别哭。我告诉你,我不是你爸,我不会痛你,也不会管你叫龟儿子,我就会让你紧张。紧张是好事,紧张让你绷紧了去对付各种的事。可听见炮弹飞来就紧张得做逃兵,这叫放弃,这兵是熊包,放弃十次以上的人不会好好做人,放弃三次以上的兵根本做不了士兵。你放弃吗?
很久后,许三多摇摇头。
那就起来,抡锤!
许三多终于拿起了锤,第一锤下去时,伍六一惊得浑身都弹了一下,但是许三多一锤接一锤地砸了下去。
许三多把自己收拾得精精神神,去车站送老马。许三多的精神状态和以前不太一样,如果他以前不大明白什么是责任的话,现在他知道(至少是以为)自己手上攥着班长史今的前程,现在的许三多是靠责任而不是靠紧张怕犯事活着的,这能改变很多。
班长史今不顾全班的十对白眼,给许三多评了先进个人,理由十足,这对许三多也是个很愉快的经历。完了史今在厕所里截着许三多,说昨天跟你说的气话可别乱说。许三多自觉明白,跟班长眨了眨眼:那是两个人的秘密。
跟另一个人有了共有的秘密也就是有了朋友,许三多不那么想家了。
五班几乎是倾巢而出送老马,加上半路在车站堵截的许三多,全员基本到齐。老马感动得不行,车还没来便红了眼圈,大有喷薄欲出之势。李铁捶打着他背:放轻松,放轻松。拿出个班长的样来。
越放轻松越不轻松,老马说全班都有,向后转。然后自己一个到墙根抹眼泪。五班除许三多外全抹眼泪,李铁抹着眼泪说许三多,你他妈长出息了,这么感动的时候你不感动,你把我们当娘儿们呢?许三多说答应班长不哭了。老马说瞧瞧,瞧瞧,这才叫出息呢。咱们都是孬兵。
五班人都觉得许三多变样了,有了只有七连才有的傲气。老马建议大伙儿看看许三多这兵,要做不到这样索性向后转打包回家。李铁说这小子现在不象人样,我就愿意纵情悲欢,怎么着?许三多不受影响,大家都表示羡慕老马能回家他也不羡慕——一个新世界昨天刚在许三多面前开始呢。
一辈子打退堂鼓的人要错过很多事情,一辈子向前冲的人也要错过很多事情。
临上车老马忍不住跟李铁说实话:你他妈就别写了,你那破小说我偷着看了,别看你高中毕业又是大城市人,我看你搞不明白士兵怎么活。你编的那叫什么玩意儿?我跟牧羊姑娘搞对象?这草原上的羊不会吃草了还找个人看着?我跟羊姑娘搞对象吧?你以为抓只猴子包片布就成了人呢?
这时候车已经开了,一群孬兵就追在车后边送一个孬班长。李铁喊得最欢:我就写就写就写,我气也气死了你!
送完班长的兵凄凄落落往回走。到镇上他们得跟许三多分手,这班兵还得往草原里走四小时的车程。他们不知道怎么跟许三多告别,许三多真的跟以前是另外一个人了,好兵和孬兵间是有代沟的。李铁说许三多,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话了。可老马临走时特谢谢你,他说做了老百姓,那条路是他以后想起军队就会想到的东西。李铁看着许三多,他发现那条路在许三多眼里倒是没什么记忆可言的。李铁很失望,说你以后会有出息,会有大出息的。
一群兵稀稀拉拉地没入黑暗之中。许三多站在团门口看着。有件事情挺明白:他以后跟这些孬兵没太大干连了,那是个进步,那也失去了很多东西。

送走了老马也似乎同时送走了许多别的东西,许三多开始变成另一个人。
许三多的一生中第一次开始知道人必须得对什么东西负责——班长的前程就在他手里,班长能否提干就靠他不给三班抹黑。这让许三多觉得荣幸,觉得兴奋。
从此后保养车辆成了三个人的事情,班长掌钎,许三多抡锤,伍六一眼里冒火地在旁边监视,一锤一锤下去的时候许三多就觉得跟班长似乎有了一种协定,对他来说那是精神上的奖赏。擦完了车班长就和伍六一去洗澡,许三多也想去,班长不让——许三多想一起洗澡可能是老兵的一种特权。
忙完了班长就说:许三多最近不错。给家里写信了吧?有没有想家?
不想家了,也不再哭,许三多有点孩子气的执拗,他认为哭是一种耻辱。
于是开始变,笨不要紧,从小被人骂成笨的许三多一向是笨鸟先飞的行事逻辑。
班长说许三多,你体能不错,技巧上再抓一抓就好了。单臂大回环很练肢体协调,许三多就开练单臂大回环,每天中午七连兵就看见两个人在宿舍外单杠上拉把式(别的时候别人也要练),练的是许三多,保护的是伍六一。许三多不得要领,史今就说六一,这个你行,你来教。伍六一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叉了腿在旁边站着,偶尔极干硬地说句要领,但绝不藏着掖着。
正午休的兵忽然听见外面砰的响一声,然后许三多就一拐一拐地瘸了进来,伍六一面无表情地在后边跟着。三班兵就偷着乐,刚合个眼就发现许三多又不见了,过会又听见外面砰的一声。
三班挤眉弄眼地看那傻瘸子进来,这回终于忍不住了,有的说许三多,你这不对,指点两句;有的说许三多,单杠我不拿手,可干侦察兵这行先得学会摔。两跤你就摔瘸了,那是不会摔。——好事的就集中了几个班的大扫帚,把许三多抬起来摔,开始有些恶作剧心态,后来看许三多那认真劲,虽然仍嘻嘻哈哈的,可是尽心尽力地教。
侦察兵体力消耗大,午休是连长高城争取来的特权,却让外面“一、二、三——扔”的声音吵得睡不着觉。高城打窗口一看,几个三班兵正和许三多练习加玩闹,高城很诧异,他可知道许三多有多不合群。
熄灯号还没吹,史今冲许三多挤挤眼,带他跑到六连地头上,史今说现在没人看着,许三多你能悠几个给我悠几个。许三多就悠,悠了两个,史今说你给我悠十个,许三多悠了十二个,六连的兵回宿舍,许三多一松气便掉了下来。史今叹了口气。
年终考核,团直在靶场支了张桌子,打完行进射击的兵下车便回答车辆技术问题。训练太紧,谁都是躲在战车后翻翻书应急,惟独许三多是干干脆脆把整本技术手册全背了下来。团直的人觉得这个兵太牛,问到后来已经是接近为难,张干事带着野战宣传车采访,听得有趣,索性把麦克风也接了过来,那是整个靶场的人都在听着,许三多登时又要傻,班长史今心知肚明,站桌后看着他,许三多终于挺了下来。
这事把团长都惊动了,七连又露了把脸。图省油战车都留在靶场,让士兵坐军卡回去吃饭,这就乱了编制,成才和许三多上了同一辆车,许三多好久不曾跟成才说话,凑过去跟成才说感慨,成才却转了头跟别人高谈阔论——许三多今儿震了全连的项目原来是他的强项。
吃完饭大家就都在连宿舍旁边自由活动,都是年青人,连长不发命令没谁会愿意回去休息。史今就跟高城说,连长,我那兵今儿露脸吧?高城不置可否:知道他记性好,可背十本手册也不能把战车发动起来了。史今说他现今能悠三十个大回环。高城天天看着许三多练的,笑:他能悠三十个这月先进班集体归三班。史今,就叫许三多,单杠现在能悠几个?许三多说二十七个,得周围没人。史今说在这悠,给我悠五十个。钢五连几乎全体都在,谁都能悠五六十个,许三多就不敢上去献丑。史今蒙他:连长说你要悠出五十个,这月先进班集体给咱们。许三多咬咬牙上去就悠,看着周围的战友紧张,干脆都不记数了。
可周围活动的兵有帮他记数的,渐渐就数出了声,后来连高城都小声地数数。许三多悠到第八十七个时忍不住问:班长,有五十个了吧?史今没曾想他这时还能说话,愣一下说还差点,使劲给周围数数的人打手势让声小点,许三多就继续悠,终于觉得有五十个便停了下来。这时下面的兵正狂热地数到一百一十一。
许三多吊在单杠上钟摆样晃来晃去,全连哑然——号称“单杠王”的伍六一曾舍命以一百个大回环破了集团军记录。许三多终于跳了下来,头晕目眩便照着连长撞了上去,旁边的兵发一声喊扶住,许三多已经晕得架都架不起来,让七连的兵们欢呼呐喊着抬进宿舍。
高城和史今面面相觑地站着,高城的烟都烧到了手,扔在地上。史今反应过来,笑笑说:连长,我这兵今儿露脸吧。高城吸口气,吐口气,挠挠头,这才说谁都爱出风头,可我要的是能打仗的兵。补充说明:这兵胆子小——百思不得其解地回去。
许三多头晕目眩躺在床上,床在转,宿舍在转,周围战友的笑脸也在转。许三多晃起来便往厕所扎,周围战友齐欢呼:吐了吐了!吐完就好了!许三多到处想抓个人扶住,兵们都知道这时候扶他半天也好不了,嘻嘻哈哈地闪开。史今喊了声立正,许三多立正,问班长:先进班集体,咱有了吗?史今说有了。许三多一头就瘫倒下来。史今和伍六一架起他往宿舍里拖,许三多舒舒服服赖在两人臂弯里:如果说幸福是种眩晕的话,他现在觉得很幸福,因为他第一次帮他的集体挣得份荣誉。
97年香港回归,街上有人欢呼,军车驰过,里边是武装的士兵,似乎感觉不到外边的欢乐。
许三多、史今、伍六一和成才都在其中,钢七连将代表机械化团去军区参加夏季演习,那是一次包含了军事竞技和战术演练的行动。
许三多这时已经当了近两年的兵,成了为七连争得荣誉最多的人,一年半的士兵使他脸上全没了家乡带来的憨气,二十岁的年龄却让他脸上仍带着稚气。做了太多次的瞄准射击让他的眼光变得锐利,刚在眼前铺开的金戈铁马军事生涯却让他憧憬不已。
军车驶进城市,电视里的中国军人升起了国旗,97年的中国人已经对时事极其敏感,烟花升起,车流停滞。这车神情肃然的军人引起了路人的尊敬,以至要拿他们跟电视上的仪仗兵比较。一位生意人将软包装的饮料扔了进来——讲求实际的生意人很明白,没有这些军人,香港回来得不会这么容易。
车里的兵将饮料捡起来摞在一边,似乎没发生过任何事情。这一切却让许三多感到愉快,他告诉史今,他已经当了二十二个月的兵了,还有十四个月他的服役期就满了。史今很有点惊讶地问他是想三年役期满了就回去?许三多答不上来。成才有点尖酸地在旁边替他回答:他现在是尖子,他要是满役期就退伍那不是白冒尖了吗?
现在很多人都不再叫许三多的名字,而半真半假地叫他“尖子”,最让许三多难受的是同车的成才也这么叫他。也许是太过顺利,许三多不象成才那样明显地意识到军队生存不易,也没想过自己实际上已经成了全连人最强的竞争对手,凭了他十九岁上才发现的聪明劲和他从小的认真,他几乎已经把他们压得没有喘气的机会。
转车上军列,从机械化团挑选出来的精英将和他们的战车一起运往军区选定的陌生战场。许三多看着车外的事物很觉新奇,如果没算错,这才是他人生中的第二次旅行。
山高路远,车晃得人昏昏欲睡,许三多却仍是精神抖擞地对车外打量。成才忽然很伤感,他问许三多记不记得来当兵时就是走的这条路,他记得许三多拿他当了一晚枕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许三多对成才久违了的友好倍觉惊喜,成才却告诉他:如果这次演习没有突出表现,他打算去红三连了,红三连也欢迎他。许三多已经浸透了钢七连的荣誉感,他低声骂成才:钢七连一向只有淘汰的兵,而没有跳槽的兵。
成才苦笑,有许三多在,他出不了头的,但他有勇气去做大逆不道的事情。成才说其实许三多我不比你差,只是比你想得多了点,其实很多被你比下去的人都不比你差,只是他们想得太多。——许三多愣住,还是第一次有人说他是个聪明人。成才笑了,全连除了班长史今外,每一个人都认为许三多是聪明人。
聪明在这里并不是个好的意思。

钢七连在连绵的山峦中安营扎寨,军区的参谋们总是年复一年在寻找着更为恶劣的场地,因为没有战争,他们只好把想象中的战场环境搞得更为艰难。一下车,连长高城心里就凉了半截,习惯了草原驰骋的机械化团对这种地形不熟悉。
又是战前动员,又是首长做作战决心表示,钢七连的傲气一如既往——从整个集团军也只选出了九支象他们这样的连队参战。特任攻方指挥的团长心里却略有些不安,听说这次演习动用了专业蓝军部队,所谓的专业蓝军是每个军区仅有一支的部队,他们的主要业务就是研究友军的弱点,在演习中予以致命打击。而且这次的蓝军搞得格外诡秘,除了见过蓝军指挥官——自己的老部下姓铁名路的一面,就没见过蓝军部队的影子。
士兵许三多倒用不着去操这份心,喊完了战必用我,用我必胜后,他更记挂的是成才的情绪。许三多虽成熟了许多,却仍保持着答疑解惑有班长的习惯,便问史今:成才为什么要跟他疏远?战友们为什么认为他是聪明人?史今调整着为演习安装的激光发射器苦笑,许三多是穿了军装才渐渐活得明白,可不穿这身军装也许能活出种浑浑噩噩的幸福。当兵后悔三年,不当兵后悔一辈子,可这句话都是当兵的人才说,没当过兵的人怎么知道要后悔一辈子?用连长高城的话来说这就是个二律背反。许三多照旧没搞懂班长的意思,不过他的习惯是有机会再去翻书。
许三多靠着翻书已经把高中的一些实用课程都学完了,这是个只有他和班长才知道的奇迹。

随着第一发绿色信号弹升起,演习于凌晨开始,钢七连作为先头部队发起冲击,这只侦察连的任务是以最大机动速度抢占最靠近蓝军的山头建立阵地,如果可能的话,对敌纵深进行火力侦察,至少弄清那支神秘蓝军的所在方向。
可信号弹还没落下,几架直升机从潜伏的山峦中贴地爬升,用比步战车快了整整七倍的速度将至少一个排的人马撒进了钢七连的目标山头,气得高城拍着装甲大叫不公平。
确实不公平,可在沙盘室里的指战员似乎要的就是这种不公平。
钢七连第一个陷入了苦战,枝繁叶茂,平时苦练的人车火力协同发挥不了作用,被那群根本搞不清身份的兵摧毁了三辆战车后,高城断然决定弃车作战。
已经损失了三分之一的钢七连摸不透丛林里那些鬼魅般的身影到底是些什么人,枪声古怪,有时根本没有枪声,而且对方打的都是单发或点射,众所周知,八一步枪没有点射功能,而且在这种恶劣环境下用点射射击需要极好的心理素质。对方的武器和战术极其陌生,让高城抓挠不着,他觉得象是跟一只外国军队在作战。
蓝军似乎是咬死了装甲部队难以隐藏和依赖后勤的特点,一早就潜伏在后勤保障线路上进行伏击,原计划中的攻击部队只好移师回防,原地固守,直至傍晚时仍未完成推进三十公里的目标,丛林里山峦间仍在冒出星星点点的枪焰。这种演习是高度拟真的,后勤断绝就意味看着野战炊事车不能开火,看着野战补给车不能加油,陷入了一个极其难堪的状态。
伍六一摸上了对方设下的饵雷,翻出了代表阵亡的黄牌。成才的班中了狙击手的伏击,一个班被零打碎敲得只剩下成才和另一个战友,被作为残兵收编进了三班。
三班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那名狙击手包围在绝壁之下,又付出三人被击中的代价一步步**近。狙击手打算从树丛中逃之夭夭,却被成才发现,以狙击对狙击,成才却被打得也翻出了身上的黄牌,逃路被堵死了,那位敌人索性回身徒手攀上了身后的绝壁。
许三多气急了,他可记得成才说过没有突出表现就要转连队的话,玩命地追赶。许三多终于第一次与自己的敌人打了照面:一个被油彩抹得根本看不清脸的人,穿着他从没见过的丛林作战服,背着一只许三多不认识型号的无托式狙击步枪,此外还有各种莫名其妙的装备和三只不知用途的长短枪械。许三多吓呆了,他来不及去想这到底是哪个国家的军队就被对方下了枪械,距离太近,长枪不好用,短枪来不及掏,许三多第一次跟人真真正正地展开格斗。三班包抄上来,那位敌人终于放开许三多,也不知道用了身上的哪种装备,猿猴一样地攀上悬崖。许三多不管不顾地跟着往上爬,到了半途终于进退不得,但他死活总算捞住了对手一只脚,那就再也不会放开了。
史今们费了大力把两个打红了眼的救下来——这就算抓了个舌头,全班惊诧不已地看着这位干掉了半个三班的舌头,是中国人没错,那就是中国兵,可跟他们这些中国兵似乎有着质的区别。
那舌头大大咧咧往地上一坐,开许三多玩笑,说是乱拳打死老师父,可要真打仗他二话不说割断了鞋带让许三多摔下来。又说钢七连到底是钢七连,自己丛林战曾经打出毙敌一百三十一的纪录,跟钢七连居然没打到一个零头就被抓了活的。
高城闻讯赶来,舌头倒似乎知己知彼,自己却一无所知,这很不愉快。高城问你哪个集团军的?舌头说哪个军都不是。高城看着对方的上尉军衔说你跟我同级,可也别这么胡说。舌头说真的哪个军也不是。我们是独立部队,番号保密,我是特种兵。名字也不能说,不过我喜欢人家叫我A.C.E。高城没好气地说A.C.E?王牌飞行员?就算你是特种兵,也跟我一样是陆军!那位自称ACE的特种兵说我们可是飞过来的。
高城嘴上没好气,心里可倒吸一口凉气,他明白这场演习已经没有赢的可能了。
这场演习一直僵峙到第二天,终于平局收场,但原定的攻方是重装部队,而且数量上占绝对优势,平手已等同于输。实际上这场演习已经完全打乱了计划,攻方在守,守方反倒在攻,传统的攻防概念已经完全混淆。
蓝军指挥铁路终于露面,他反倒是垂头丧气之极,检讨道因为太重视杀伤敌人有生力量,而跟敌方缠战,没有良好地发挥战场机动性,否则不会打成平手。特种兵注重单兵素质没错,可以后自己一定一定要加强战术修养。
那名自称ACE的名叫袁朗,作为战俘挤在步战车里送了回来。三班作为侦察兵,训练演习中抓舌头无数,恐怕还没抓过这般谈笑风生的舌头,一路嘻嘻哈哈,半真半假地三番五次来撬三班墙角——他对许三多的玩儿命大感兴趣,一再地问许三多有没有兴趣上特种兵里边淬淬火,当然,这事他没权利决定,可许三多可以把这作为一个目标玩玩命。
许三多愧得抬不起头来,扭打时人家出手有轻重,许三多可是在真打的,打得袁朗眼窝上乌青一块,现在还不断从嘴里吐着带血的唾沫。袁朗哈哈大笑:你要知道我们那里是怎么格斗的,你就犯不上忸忸怩怩了。
袁朗被高城请去,高城对这小子所属的部队一百八十个不服,可又充满了好奇心。
许三多下车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找成才,他想知道成才今后的打算。成才说是的,看见那个特种兵我更觉得没什么指望了,好在军队里有很多途径可以干好——我要转连。
演习完之后的惯例是有一顿会餐,败兵的会餐是一种精神折磨,尤其对钢七连这样自尊心极强的部队,高城拿着酒杯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战败的人再加点酒便很容易说自己的心事,夜色昏蒙的帐篷里,史今跟连长说平时光给兵做工作,现在自己没出息,竟然挺想回家;伍六一说王八羔子,给个一年,钢七连也能练成特种兵;成才说连长,我要转连。
许三多在这片热闹里便显得不知所措,特种兵给七连送来两箱啤酒表示尊敬,七连投桃投李也得回礼,许三多便告了假跟车去了特种兵的驻地:那几顶防红外帐篷已经卷起,直升机旋翼正在转动,特种兵们正要连夜离开去挑战另一支部队。
许三多来找袁朗,袁朗说你小子是不是对我们这有兴趣?那就好好练,特种兵靠招兵招不出来,这里的人都是从各集团军选拔出来。许三多摇头不迭,他绝不想再离开七连,他来说句实话,他今天出手那么狠是因为害怕,因为把袁朗当敌人。袁朗笑着说我本来就是敌人。许三多说不是,我说的是真正的敌人,会杀了我的那种,我那时候怕得要死。袁朗愣住,他现在对许三多真的是很有兴趣了,他说小兄弟别介意,没有真正害怕过的士兵都是没有上过战场的兵。别看我特种兵,如果你有耐心听,我可以跟你说出七八十种害怕的方式来。
袁朗恭喜许三多长大了一些,因为他终于是个害怕过的兵。许三多看着那帮特种兵们飞走,他们将经过中途转场前往一千多公里外的战场,这支部队是真真正正完全为了战争而活着的,这让许三多心驰神往,可心驰神往绝不表示他会为此放弃渗进了骨子里的七连、战友和班长。

战车从军列上下来,从镇中心辗过回到自己的团部,镇上的百姓对此情此景已司空见惯。
成才是不做没谱的事的,不久后他转往许三多呆过的红三连,那似乎很简单,拎起简单的日常用品前往一百米外的另一个连宿舍即可,可这就完全改变了一种生活——这位前机枪手,钢七连五班的训练尖子到了红三连将作为骨干份子提升班副,可从此后他将发挥的是他在文体方面的才能。红三连主要是靠文体活动在团里挣得荣誉的,他去得似乎适得其所。
许三多送他去的,许三多老觉得缺了什么,但他得赶快回连准备,师里正在抓夜间射击,他这位夜间射击能手得去做示范射击,而且这次班长史今不去,这让许三多心里空空落落的。

还有三年便迈入世纪之末的中国军队正在掀起一场触及筋骨的改革,那场很不公平的夏季演习便是试图改变军官和士兵们作战意识的一个部分,这场改革直接关系到钢七连的存亡。
传统的侦察兵是从部队的精兵中提拔出来的,其实就是一支战斗力最强也最能负担战场压力的部队,可面对肯定比夏季演习更为莫测的战场,一支装备了自行化光电设备的侦察部队是否更为管用?答案几乎是肯定的。侦察兵应该归入指挥控制通信作战系统(C4I)而不是战斗部队,侦察兵是眼睛而不是尖刀,如果需要尖刀的话,就培养象特种兵那样专业的尖刀。
这样的论题在团部和师部的会议上进行,但总会有人提出这样的问题:那么钢七连的传统呢?钢七连的荣誉感简直是咄咄**人的,他们如何延续他们的荣誉?
传统是可以培养的,钢七连的荣誉会在新的装甲侦察连得以延续,装备换了但精神不会换。
但是装备换了人得换,操作那些复杂的激光红外装置和桅杆式瞄准具可不是传统侦察兵擅长的事情,那要求相当不错的物理和数学底子。
钢七连将分散编入各机械化突击步兵连,那不是个简单的化整为零,它会是一系列的人走,把一个曾经荣耀的连队拆成在新连队或者家乡回味七连的老兵。
整支军队都在这样改变,相比之下,钢七连真的只是沧海一粟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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