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失去爱》_81

来源: 2016-10-13 02:49:11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37865 bytes)

长篇小说:《失去爱》_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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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菲回到家,晚上开始回想白天的谈话。首先想到的却是查理当年追求芭芭拉。今天,她对芭芭拉的印象好极了,她甚至有些为查里没有能够追到芭芭拉而感觉惋惜,然后,她开始逐一回忆整理白天和芭芭拉的交谈。她已经断定查理是希望自己能去完成这次调查。这当然是一个危险的工作,但想到这时,传遍小菲身体的是一阵职业性的兴奋。她几乎迫不及待了。然后,她就又想到了芭芭拉今天讲的印尼屠华事件。芭芭拉讲到这次屠杀,虽然经过这么多年,仍然非常悲愤,有几次几乎都讲不下去了,但对于这次屠杀她却一无所知。于是,她开始上网检索。很快就看到了,但仍然不能相信在20世纪末,人类还会发生这样的大屠杀。后来,小菲跑进卫生间开始呕吐,头痛,浑身发冷。

 

 

*

沈菲又回来了。回到医院那间重症监护室。病房里放满了机器,仪表盘上蓝光闪烁,显示屏中红色的数字不停跳动,她又看见自己的爸爸了,爸爸的身体里延伸出无数条管道、导线,管道和导线的另一端连接着各种各样的机器、仪表,而机器和仪表上又伸展出更多的错综复杂的管道、导线和无线的信号。她想这些管道和导线还有那些信息正穿过医院的走廊、大楼,进入这个城市,然后,经过原野,翻山越岭,跨越海底和天空,融入了一个更大的无边无际的网络里。而这个网络又通过一道道管道线路和发射装置延伸进这块小小的肉体里,这块肉体现在已经完全置于这个网络的控制之中了。但是,它是自己亲爱的爸爸啊!

 

*

夏雨曾对夏雷说:他对小雨有些失望,或者说并不抱什么厚望。是对这一代人。他说:他们这一代人正在变成一种技术动物,一种消费动物。他们只会追求、体验一些简单的快乐,吃吃喝喝,逛街购物,最大的梦想就是站在聚光灯下,万人瞩目,表演节目。他们不追求文化,拒绝思想,他们没有神圣感。

小峰有一次和沈菲聊起了小菲这一代的孩子们。沈菲开始抱怨,于是小峰想到了当年和达克的谈话。他说,这些恰恰是市场决定的啊!过去生物进化是为了适应自然界,有利于传播基因;现在人类的进化是要适应市场,促进消费啊!

夏雷并不同意夏雨的观点。他说,我们小的时候,那些大人们也是这样的论点。他们对我们感到失望,认为我们不如他们。但孩子们永远代表着未来啊!

沈菲听小峰讲完就开始感慨,不知道未来会是个什么样子。

小峰说,市场不需要人有思想,市场需要的是把人变成生产和消费的动物,而且是不停地生产着不停地消费着,未来每一个人都是在为市场而活着。

 

 

*

夜已深。

小菲阖上笔记本,走到窗前,看见曼哈顿那一片迷人的灯火,而她,心思游离,想到了深夜里的大西洋,此刻。黑色的海水一动不动,夜晚的星空也是暗淡的,连风也无法把浮云吹走,因为天空里连一丝云也没有啊,而且也没有风,海面上看不见星星的倒影,只有永远不会停息的波澜,除非大海被冻成冰,在冰河纪,全世界的海被冻成了一块冰,数以万年的时间,从来没有解冻过,整个陆地白雪覆盖,许多物种无法度过这样的寒冷,灭绝了,但还有一些艰难的生存着,那些人类的远祖,瑟瑟发抖的在旷野里寻找着食物,和交配的对象,在寒冷的风雪中,默默无声的咀嚼,或者交配,将生命传播下去,那时他们没有一个人知道,在一万年之后,地球会变得温暖宜人,出现广袤的草原,和成片的森林,有一天,地球上的每一个角落里,都密密麻麻分布、活动着他们的后代,成为这个世界的统治者。她想爸爸了,想给爸爸打电话,和他聊聊天,告诉他她想对他说的话,让他听见自己今夜的哭泣声。

她走回来,重新坐到床上,靠着床头,抱起笔记本,输入密码,开机,打开一个word文档,她想写点什么,于是开始给爸爸写信。头顶不远处的墙上,悬挂着那幅放大的阿勃丝的照片。照片是灰色的,里面一队身穿白袍的智障患者,正从黑色的草地上走过,他们相互扶携,神情专注,看着不同的方向,只有一个人注意到了镜头。

爸爸:

今夜,我突然想起了你曾经反复告诉我的一句话,你对我说:Genetically you are Chinese. You will be a Chinese for ever,no matter where you are。而我总是说:我是一个美国人。但此刻,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归属感,我将永远是这个古老的,奇怪的,曾经缠足留着辫子的,多灾多难的民族中的一员。这是我的命运,我无法逃开。于是,他们所有的痛苦,也就都成为了我的痛苦。今夜我感到了这种痛。

今夜,我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爸爸,我突然感觉我将死在这块古老的土地,埋葬在一群古老的先祖们的尸骨间,像非洲桑人的岩画。(你知道吗,爸爸,在非洲,桑人有一种古老的传统,生者在他们的祖先们留下的岩画间继续作画。他们和他们的祖先都变成了画中的影子,混杂在一起。那些岩画是画在龙山山脉巨大的岩石上的,他们在那里已经生活了数万年。而我们的尸骨也是我们的影子,他们就留在那块土地下面。)

爸爸,今夜我看到了1998年在印尼遭受苦难的我的姐妹们的那些照片了。当然,还有我的父兄和孩子,我的孩子,是我亲生的孩子,是在我的腹腔里孕育了十个月,然后从我的子宫里分娩出来的孩子,是让我流过血,感到过剧痛的我的孩子,他们都和我一样有着黄色的皮肤,黑色的头发和黑色的眼睛,一样的十月受孕,然后一天一天的成长起来,有血有肉的生命,一样的曾经会感觉到快乐和痛,还有痛苦。但是,那些暴徒和我们长得也是一样啊,当年,他们和我们有着一样的祖先,从非洲一同出走的啊!他们也是我们的兄弟姐妹啊。看完那些照片,(其实只是刚看了不久,)我就开始呕吐,泪水和呕吐出的胃内容物混合在了一起。

但是更令我震惊的是之后我又看到了一个叫佳舒瓦·奥本海默的美国人拍摄的奇怪的电影,《上演谋杀》。这部片子记录的是1965年10月到1966年初,印尼对印共的大屠杀。有30万华人被杀害。而片子里估计,总的死亡人数有100到300万。100到300万活生生的人啊!奥本海默采取了一种令人困惑的拍摄方式:采访当年的杀人者,而不是受害者。那些当年的杀人者,现在都已经老了,但谈起当年的屠杀,依然神情亢奋,兴致高涨。他们在家人和孩子们的面前,肆无忌惮的,带着炫耀和快意讲解、演示当年杀人的过程和每一的细节。(在那些孩子们的面前啊!那些孩子们听得兴致勃勃,面带微笑。)有时,看过样片后,还会对其不够血腥和残暴的地方表达不满,并不厌其烦重新拍摄。片子里的主角安瓦尔对着镜头夸耀自己当年亲手杀死了不下千人。第一次和奥本海默见面,他就把奥本海默带到当年他杀人最多的一个楼顶的平台上,演示自己当时是如何为了避免过多流血以减少腥臭味道而采用铁丝勒死受害者的方法。在看过样片后,他表示不满意,因为那天他穿了一条白裤子。他说,干这种事情,他是绝对不会穿白裤子的。于是他和摄影组商讨,决定找来道具,摆上布景,画出带血的面孔,重演当年的大屠杀。在拍大场面的那天,印尼负责青年事务的副部长亲自到场助威。那些杀人犯,后来都成为社会显贵。直到今天,谈论当年的杀人,他们仍然能获得极大的快感。安瓦尔还讲了一种当年他杀人取乐的方式:将受害者放倒在地,用一只桌脚压在受害人的喉咙上,然后他和几个同伙坐在桌子上,聊天,喝酒,唱歌,直到下面的受害人慢慢死去。那时正在冷战,苏哈托的反共受到了西方世界的支持。在和这些杀人犯接触后,奥本海默觉得,他们和你我一样,并不是尚未开化的野蛮人。

爸爸,你总是对我说,我是中国人。可是,为什么中国人经历过的这些苦难,你从来不告诉我呢?可能对于发生在中国之外的事情,你也不知道,《上演谋杀》在香港上映过,但没有在中国大陆上映。可是,发生在中国土地上的,你亲身经历过的屠杀,为什么你也从来不对我讲呢?……

 

 

*

在第七日的晚上,小雨终于走出了屋子来到街上。出来前,他洗了澡,刮过脸。和夏雨不同,小雨在某些地方更像倩文,注重穿着仪表,对于吃穿都讲究,在穿上不仅要干净整齐,还讲究品牌和品味,对于自己的吃、穿、用、戴,身边所有的品牌,小雨都能谈得头头是道。在对着镜子打扮时,小雨觉得头发有些乱,这么长时间没有打理,应该在白天修一下,但现在他还是决定要出去,他已经有些迫不及待。穿戴完毕,小雨抓起他的徕卡走出家门。走到夜晚的街上,感觉自己又回到这个真实世界了,但仿佛一晃已经过去许多年。街道仍然繁华依旧,人声鼎沸。

吴敏这时正一个人坐在酒吧里,一台黑色的相机突然放到了离她不远的桌面上,给她带来震动。她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相机,相机要么像个相扑运动员,庞然大物,要么像个玩具,而这台相机给她的感觉是完美。她注意到相机上一个圆形的红色图标,在吧台上方打下的聚光灯下,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小雨坐下后就问吴敏是否可以请她喝点什么,吴敏感觉一阵心跳,那时已经紧张的有些不知所措。吴敏,刚考上研究生,容貌美丽,但正沉浸在失恋的痛苦中。本想到这里来买醉,但当服务员问她要什么时,她却点了一杯可乐。这时那个男人又一次问她想喝点什么,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吴敏感觉心像一盘推倒结束的麻将牌局乱成一大片,她连忙向着昏暗中的酒柜望去,看到那里是一片神秘的洋酒瓶子,在昏暗中让人眼花缭乱又隐隐的不安。她可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双手紧紧攥住那杯可乐,然后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僵硬,于是开始转动手中的杯子,扭动身体,快速转着脑筋,极力装出仿佛毫不经意,一副很老练的样子,然后,她停下来,仰头看看吧台上空照耀那台相机上漂亮的鲜红图标的聚光灯,突然转头看着小雨,顽皮的一笑说,我倒想听听你会点什么请我喝?要有点意思的!小雨看着吴敏,他想:她失恋了!感觉自己已经喜欢上了她,几乎有些把持不住。于是,不敢再看她,把头转向酒柜的方向,双手握在一起,架在吧台上,挺直了身体。酒柜的架子上摆满了各种洋酒,让他感觉熟悉而且亲切,小雨看时不禁想起,当年爸爸把这个酒吧交给自己的那个夜晚。父子二人就这样肩并肩坐在这里,爸爸就坐在吴敏现在的位子上,看着昏暗中的酒柜,说他觉得这酒柜就像一个书架,然后谈起了酒神和诗歌。那时小雨心中喜悦,他就要拥有自己的店了。之后,爸爸只经营他的小书店,而他很快就为酒吧进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洋酒的品种。想到这些小雨用拳头捶了两下桌面,然后挥手打了一个响指,向跑来的调酒师说道:“死在午后”。很多年以后,吴敏还依然记得,当她听见这名字就感觉大为诧异,这时看到一个年轻帅气的小伙子已经过来,麻利地摆下两个杯子,一个空的,一个盛着冰,他向冰中加入香槟,然后,向空杯子里倒入1/4一杯的一种绿色的酒。吴敏不知道这是什么酒,那种酒是一种奇异的绿色,在灯光下,似乎泛着幽幽的荧光,她从来没有见过绿色的酒,感觉那绿色的液体中冥色妖娆,那里面会蕴藏着什么样的味道?她不知道,但她有一种预感,那酒是甜的。这时,小伙子把混在冰中的香槟倒入了绿色的酒里,吴敏看见那翠玉一样的绿色一下子消失了,像魔术,瞬间变成一种淡白色的浑浊悬液,但吴敏不喜欢这种悬浊的液体啊,她忙转头看向小雨,才发现小雨是一个长得迷人的男人,衣着考究,面无表情,正在看着她,他好像和这家酒吧很熟,吴敏感觉今夜这家昏暗的酒吧里有着某种不同寻常氛围,小雨这时向她示意,吴敏转过头,帅气的小伙子正把酒杯一下推到她的面前,吴敏端起酒杯闻了闻,出乎意料,她没有闻到酒的味道,却闻到一股浓烈的草药的味道,依稀辨别出一股很浓的茴香味,两个男人正注视着她,一个站着,一个坐着,都面无表情,吴敏有些不安了,她想起听说过的,在酒吧里往酒中掺药的事件,担心小雨会不会是个坏人啊?或者,这里是一家黑店?吴敏于是再看看小雨,小雨仍然看着她,吴敏想随它去吧,反正自己的心已经破碎。于是拿起杯来就喝了一大口。那酒不是甜的而是苦的,又甜又苦,感受难言,但很强烈,吞下去后舌头微微发麻,然后就感觉口腔中飘荡起一股复杂的草药的气味,随后肚子里出现一股暖流,她想,这就是失恋后应该喝的酒啊,“死在午后”,又是一阵心痛,但已没有那么强烈,温热的酒精妥帖的安慰着她的痛,“绿色妖姬”,小雨正在这种告诉她,这酒的名字,他说,这是一种“苦艾酒”,是很有意思的一种酒。小雨讲,它曾被被当成一种毒品,在很多国家被禁止。毒品,吴敏吓了一跳,几乎要叫了出来。但那个男人马上安慰她,说,别害怕,并不真的是毒品,它只是一种酒,是合法的,没有毒。这是吴敏这个晚上吓的第二跳,她在这个晚上一共被吓了4跳。小雨说苦艾酒是用苦艾草,茴香和茴芹制成的,它能点燃,烧出的火焰是绿色的。吴敏问小雨,你刚才说叫是“死在午后”?她仍然对这个名字很好奇,小雨告诉她:那是用它调配的一种酒,是海明威发明的,《死在午后》是他的一部书的名字。吴敏问那是一部什么样的书?她告诉小雨,海明威是她最喜欢的作家,小雨说他也不知道,他从来没有看过海明威写的书,不过,他知道海明威是个大作家,这个男人随后向吴敏解释说他大学没有毕业就退学了,吴敏看看小雨,她觉得这人有点怪兮兮的,但自己似乎已经喜欢上了他,她告诉小雨,她读过不少海明威的小说,《永别了,武器》,《老人与海》还有许多短篇。她最喜欢《乞力马扎罗的雪》,小雨问那是讲的什么?吴敏说是讲一个作家和他的情人去了非洲。因为厌倦了自己一直以来的生活。但在那里腿却受伤,因为无法有效治疗变成了坏疽,只能等待死亡。小雨听了仿佛非常感兴趣,他几乎有一种冲动,想带着身边这个读过很多海明威的小说的女孩子,去遥远的非洲,那里据说非常炎热,阳光炙烈,在广袤的草原上有许多热带动物。吴敏说,海明威,是个硬汉,喜欢拳击和冒险,体格健壮,但他写的小说并不快乐,里面充满了死亡。他是一个写死亡的作家,而最后自己也自杀了。小雨问吴敏为什么?吴敏说:因为老时,疾病缠身,精神抑郁,小雨好像突然对海明威产生了极大的好感,他问吴敏,是什么病?请她给自己详细讲一下,吴敏却说,再详细了她可就也说不清了,她并不太了解这个作家的生平,小雨想,但是,海明威是她热爱的作家啊?然后吴敏又说,她知道他是吞弹自尽的,用的是一把猎枪,把枪管塞进了嘴里。再次说,海明威是个硬汉,然后,吴敏就开始说起了自杀,她说,自杀并不容易。在吴敏上大学时,有一天在图书馆里偶然看到一个叫卢克的芬兰作家写的一本关于自杀的书,那是一本奇怪的书,书名就叫《自杀》。是小说,但像是一本流水帐,记录作家自己每天的生活,有时甚至会列出某个月的账单,作家有妻子和一个女儿,好像生活有一些压力,书看着很沉闷。但是书中收集了许多奇奇怪怪的自杀的案例,因为,作家平时就是在收集各种自杀的案例,为了写一本叫《自杀》的小说做准备。那些自杀者有各种各样的方法,各种各样的原因,他们死的时候呈现出各种各样的姿势。但与人们以为的不一样,自杀并不容易。很多人只是想想,还有一些半途而废。而自杀成功率也不是很高,很多人自杀都不成功,经常是一次失败后还会有第二次,有些人最后成功了,有些人放弃了。吴敏那时在书里看到吞枪自尽并不像想得那么干脆,有时一枪打穿了脑袋,满脸是血,可是人还没有死仍然活着;有些人子弹从眼睛里打进去,眼珠子打烂,或者挂在脸上,但人竟然还是活下来了;而有些是向肚子或胸口开枪,如果不能及时抢救,就会在几天之内慢慢的死去,极为痛苦。她说:有时候,死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但活着其实很容易。自杀的原因和最终做出自杀抉择的那一刻,有时候却是非常神秘的,然后,在小说里,卢克,这部小说的主人公就叫卢克,在写完这本书后就自杀了。那是他的小说《自杀》写完交给编辑后的一天的早晨,卢克先是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吃饭,吃饭时不停的对女儿说这说那,不要这样不要那样,把煎蛋吃掉,要快一些了,不行,今天必须要上学,等等,仍然像在记录流水帐,吃完早餐就去送女儿上学。回来后准备和妻子一起去打网球,都走到家门口了,他突然记起来,说落了东西要去拿,然后就去地下室,在地下室里他用一把手枪向自己的脑袋开了一枪。这回他是一次成功的。在书的最后,是编辑写的一篇后记,文章说,作家卢克真的就是这样做的。他把书交给了编辑之后的第二个星期三,据他的妻子回忆,那天早晨一家三口人吃过早饭,和通常一样,妻子看着他带着女儿开上车送女儿上学。等卢克回来妻子已经收拾干净屋子。这时一般卢克就去书房写作,但星期三他会和妻子去打网球。两个人都喜欢网球,当年就是在打网球时认识的。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一天晚上,绿色的塑胶网球场被聚光灯照得通亮,场上的每一个人从远处看都像是舞台上的表演者,场地里不时传来砰砰的击球声,和网球落地的声音,有时还会响起一声很大的大力击球时从胸前里发出的低沉但毫无含义的发力的声音,在运动场里回荡。卢克打完一局后坐在场边的凳子上擦汗时,抬头看到了他后来的妻子挥拍击球的姿势。这天,妻子和卢克都换上了运动装,显得很有活力。在要出门口时,卢克告诉妻子说要去拿些东西,然后转身就去了地下室。妻子感到奇怪,但没有来得及问。她显然没有看过卢克的书或者是日记。在楼口等候的时候,她塞上耳机一边听歌一边做起一些轻柔的热身活动,准备今天痛快的打上一场。现在他们已不再年轻,共同生活了许多年,结婚生了孩子,在这许多年里,他们经历过许多事情,他们已经再也不是当年的那两个初次相遇在网球场上的年轻人了。这时她听到了地下室有一声闷响。她感觉像是枪声,停下来,摘下耳机,等了等,就犹豫而且不安的向地下室里喊:卢克,卢克,你没有事吧?当然她什么声音也没有再听到了。小雨低头很久没有说话,听吴敏在讲。后来,“死在午后”喝完了,小雨问她还想喝点什么,吴敏说想要单喝一杯苦艾酒,小雨为她斟上1/3,递给她,吴敏接过来仔细欣赏了一下那绿色,依然喜欢,然后喝了一口,纯的苦艾酒喝下去感觉更强烈。小雨问她是什么感觉?吴敏一边体会一边说:像药,然后又说:像吞了一颗子弹,然后又说:一颗超新星爆发。小雨不知道什么是超新星,他说:我还以为你会一口全喝下去呢。那可够你受的。吴敏笑了。那笑容在酒吧里显得无比灿烂。小雨没有笑。在很多年以后,他仍然记得吴敏那天晚上的这个笑容,记得那天晚上她的每一个动作,举起手,挪动杯子,转转头,向酒吧的某个角落稍稍的注视一会儿。小雨问吴敏,你是一个疯狂的人吗?吴敏说:不是。你呢?小雨说:我也不是。那天,当读完小说最后编辑写的后记时,吴敏有一阵轻微的恍惚,因为编辑写的和小说最后发生的几乎一模一样,她突然间不能确定这些文字是否也是小说的一部分,如果那样,作者就没有自杀,而只是虚构了他的生活。后来,吴敏恢复后又想,也许作者真的已经自杀了,就像书中发生的一样,但即使这样,作者可能仍然是虚构了他的生活。

那天晚上,小雨给吴敏看他存在手机里的那些他收藏的苦艾酒的著名油画,马奈(Édouard Manet)的《喝苦艾酒的人》(The Absinthe Drinker), 德加(Edgar Degas)的《苦艾酒》(L'Absinthe), 梵•高(Vincent van Gogh)的《苦艾酒与水瓶》(Still Life with Absinthe),图卢兹-洛特雷克(Henri de Toulouse-Lautrec)的《布瓦洛先生在咖啡馆》(Monsieur Boileau au café),迈仰(Albert Maignan)的《绿色缪斯》(La muse verte),奥利弗(Viktor Oliva)的《喝苦艾酒的人》(The Absinthe Drinker),毕加索(Pablo Picasso)的《天使费尔南德斯·德索托与苦艾酒》(Angel Fernández de Soto with absinthe),小雨问她最喜欢哪一幅?吴敏仔细看过每一幅画,连英文名字都认真读了,她猜出Absinthe就应该是苦艾酒。看过之后,吴敏说:太小了,然后告诉小雨,她喜欢得德加的《苦艾酒》。小雨说:是的。不仅太小了,那些手机里的色彩也都变了,每个手机中的色彩都不一样,每个人看到的其实并不相同。那么,他说,有时他会想对于一幅绘画,色彩,尺寸意味着什么呢?现代社会,在那些电脑、手机和平板里,每一次复制都在改变着原作,成千上万个拷贝。如今人们往往只看过复制品,没有看过原作。那么,今天原作意味着什么?到底什么才是原作?吴敏说,你是个哲学家。小雨说,他大学都没有毕业。小雨问,你还在上大学?吴敏说,研究生。小雨说,你太厉害了。吴敏问小雨最喜欢哪幅,小雨说:图卢兹-洛特雷克的《布瓦洛先生在咖啡馆》。吴敏不知道洛特雷克,她问小雨是不是画家?小雨说,以前学过画,然后又从手机中调出他自己的摄影作品给吴敏看。吴敏很认真的看过,说,你是个艺术家。两人聊到很晚,喝了许多酒,但没有醉。吴敏一直想着小雨给她看的,他拍摄的那些照片。后来,吴敏跟小雨出去开了房。

在宾馆里两人做爱。来的路上,吴敏一直感觉心跳得要窒息。进入房间,她害怕自己会在这个晚上死掉的。但这让不久后的性爱,更加刺激。后来,她觉得自己再也没有能重复出那夜性爱的感觉。许多年以后,吴敏才感到,每一次性爱都是最虚妄的,转眼就什么也没有了。生命变得空空如也。而关于性爱的回忆是最伤感的,仿佛关于性爱的回忆和其他所有的回忆的性质都不同,关于性爱的一切的回忆都仿佛非常非常的空虚。那里面什么也没有。而那天小雨在整个过程中都像是在发泄,同时又感觉麻木。做爱后,两人好像已经很熟悉了。吴敏问小雨是否经常带女孩子出来开房?小雨说,有时,但不是很经常;吴敏问:你爱上过她吗?小雨没有回答,而是问吴敏是否经常和男人,陌生男人,出来?吴敏说,不是很经常,但有过。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小雨说:你失恋了,对吧?吴敏说:没有;你还在上大学?研究生。我告诉过你。但我觉得你在骗我,你是在上大学。我没有骗你。我是刚刚考上的研究生。然后,吴敏说:你已经有家了吧?小雨说:是啊。两人再次沉默。小雨问,你多大了?吴敏问你多大了?吴敏说,算了吧。你连女朋友都还没有呢吧?两人又不说话了。吴敏在很多年以后仍然记得,那时这个一直低着头坐在床头看着自己下垂的双脚的男人,突然说他的爸爸刚刚去世。就在一周前。吴敏当时的震惊是终身难忘的。她几乎吓得从床上掉了下来,顿时感觉到这是一个无比奇怪的夜晚。但她还是坐过来轻轻抱住了小雨。那时她觉得这个男人像一个可怜的孩子,但又像是一个令人不安的怪人,或者被通缉的逃犯亡命天涯。许多年以后,吴敏对于那天晚上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些事情,仍然不能给出一个合理的令人信服的解释,但这时她会想到自己其实是够幸运的,没有遇到一个变态狂而成为受害者。这时小雨开始长时间地讲述了起来,一直保持这个姿势不动,他说,他的父亲得了脑瘤,开颅手术后,不久又复发,肿瘤转移,很快他的肚子里长满了恶性的肿瘤。不胜折磨。肿瘤组织发展的疯狂让他震惊。小雨说,他希望父亲在走时,如果一定要走,那么那天他要穿戴得整整齐齐,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躺在铺着白床单的床上,但是那天是一片凌乱的,又脏又乱,床上弥散着腐臭的气味。不应该是这样的。小雨说,人走的时候,应该是干干净净的,平静的。他说自己的妈妈就是因为肿瘤去世的,乳腺癌,在他很小的时候。他这时问吴敏,怎么会有这么多肿瘤呢?吴敏说:可能是污染吧。小雨说,谁知道呢。吴敏流泪了。小雨又讲起父亲的往事。他告诉吴敏,父亲从小想当一名诗人。他说,父亲是一个英俊的男人。一个人拉扯他长大,很不容易。吴敏问:他没有再婚吗?小雨说,没有。又说,他的父母一直深深相爱,他真羡慕他们。不知道今后他成了家是否能像他们那样幸福。他说,他还记得妈妈临走前,父母带他去公园放风筝。那时母亲坐在轮椅里,父亲推着她走了很久,三个人一路都很少说话,他记得是没有说话,他不敢说话当时心里不安,他不知道那时他有多么的幸福。直到后来玩起来,才渐渐开心,忘掉了一切。那是他最后一次放风筝。母亲去世后,他就再也没有放过了。父亲也没有要带他去放风筝。他还告诉吴敏,他的爸爸年轻时想当诗人,后来一直在写一部小说。吴敏问小说出版了吗?小雨说没有。吴敏又问那手稿现在在哪?他说父亲把写的东西都放在了他的博客里。那里有父亲的诗和小说。但他告诉吴敏,他没有看过父亲的小说。吴敏问为什么,小雨久久注视着前面的沙发,没有给出回答。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小雨读了海明威的小说《在印第安人营地》。是吴敏介绍给他的。故事讲一个医生的儿子和父亲一起到印第安人营地接生,那个女人难产,父亲忙了一夜,弄得满床血污,女人终于生下孩子,但这时却发现女人的丈夫割断气管自杀了。小雨看后完全不知道作者想说什么。他感觉到作者的确是想说些什么。为此,小雨心想:就瞎编了一个这样的故事?在故事漫长的结尾,父子两人在河道划船回家,那时已经黎明,河道上很安静,只能听见船桨划水的哗哗声。儿子问父亲:死很难吗?父亲回答说:不,我相信死很容易。尼克,这要看情况。这时小雨又想到了爸爸,和吴敏讲的卢克的那本书。他想,死有时候真的是很难的,但有时候,可能也会很容易吧。在故事的结尾,小雨仿佛看到那静静的河道上划着船的清晨中的父子,那只小船身后一道道的水波渐渐散开,河边长着绿柳,浓密的柳枝低垂到水面,他突然感动起来。但即便如此,还是不能理解这篇小说,觉得这是一个相当扯淡的故事。不过,海明威的另一篇小说更让他喜欢。那是讲一个被一直追杀的老杀手,最后不再逃了,就躺在屋子里的床上,等着追杀他的人来找到他。下雨觉得这是一个相当酷的故事。不过,结尾也显得冗长。小雨不知道这个叫海明威的硬汉,喜欢拳击和冒险最后饮弹自尽的男人,为什么写的小说的结尾都有些罗里罗嗦的。之后,他就再也没有看过他的小说了。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吴敏每天上课、下课,去图书馆、食堂,傍晚到操场跑步,夜里有时一个人在校园里走,一直走到未名湖边,然后再原路返回后又走出学校,走上街头,但最后都是还要回到宿舍,洗漱之后,上床,点亮台灯,在床上读海明威的《死在午后》,这时候才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那是一部写于1932年的关于斗牛的书。海明威写道:一个国家要热爱斗牛,必须具备两个条件:一是那里必须饲养公牛;二是那里的人必须对死亡感兴趣。在斗牛中无论结局如何,牛是必死的。吴敏在看到这时才意识到,无论什么样的结局,牛都是要被宰杀的啊!书中也不时会有一些轻松的文字。在《一个关于死者的博物学论述》中,一个作者虚拟的老太太对作者唠叨:你知道,我对你越了解就越加不喜欢你。作家回答道:太太,无论如何,试图了解一位作家始终是一个错误。

海明威在书中说:大多数人死的时候都像动物,不像人,

一个月之后,《死在午后》读完了。吴敏又重读了《乞力马扎罗的雪》。然后,她又开始去酒吧。坐在酒吧里喝酒,但没有再遇到过小雨。吴敏在酒吧里,经常会有陌生男人走过来,坐在她身边和她搭讪。这时她已经不再紧张,变得很从容了。有时男人请她喝酒,她就接受了;有时男人在请她喝过酒后想和她出去过夜,她就笑笑,拒绝了;也有过男人坐下来,喝酒,说不出话来,她也就微笑,坐在那里继续喝酒。有一次,一个男人坐在她身边和她喝酒,不停地在说着一些不相干的话,但说得很艰难,好像他有一肚子话,但他无法说出来,憋在肚子里难受。这时吴敏就想到了那天晚上小雨讲的他的爸爸的肚子里长满的恶性肿瘤。后来,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吴敏在想着心事,那个男人在喝酒。然后,他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吴敏就结了自己的帐走了。之后,她就不再去酒吧了。她知道自己仍然是美丽的,仍然年轻而富于魅力。至少,在学理工的女研究生里,她,容貌相当出众,气质优雅。(当然啦,并不是说学理工的女生就难看,学文的女生就漂亮啦。也不是说,考上研究生的女生就不好看,考不上的,或者从来没有想考的女生就一定漂亮啦。)没有人会真的赶上世界末日。所以,要好好的生活下去。珍惜生活就会让生活变得美好一些,至少说吧。是的,她要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忘掉那些痛苦。而一个月就这样过去。然后,又一个月即将结束,吴敏迎来了自己25岁的生日。早晨起床后,她看见妈妈已经给她发来祝贺生日快乐的短信。妈妈每天都起得比她还早。但她每天起的并不晚啊,几乎很少睡懒觉。读过短信,把手机放在床头,坐在镜子的旁边,突然感觉委屈,知道自己就要和青春说再见了。而她现在一无所有。只有自己对自己最无情。那些年轻的自己都抛下了她,去哪里了?她开始相信她的一生可能永远也不会遇到真爱。但到中午时却有人敲响了吴敏宿舍的门。

那天,有人敲宿舍的门。吴敏开门后,有人就开始往她的宿舍送花,不是一只,也不是一束,是一捧一捧,后来是一堆一堆的。宿舍门外很快就聚满了女生,不时有人发出尖叫,送花的是两个憨厚的小伙子,有点腼腆,说话带着口音,送花时显得很激动,脸红扑扑的,(但是他们俩激动个什么呢?)在搬运的过程中,不时有花瓣落在地上,有个女生弯腰拾起了一片放在手心,吴敏这时已经顾不上心疼掉落的花瓣。花放好后,一个小伙子告诉吴敏说一共999枝玫瑰。然后就自作主张的说,你也点不过来,就甭点了。接着教给我们一张精美的贺卡,吴敏小心打开,先看见了贺卡里面夹着一张照片,她拿出来,看到的竟然是那天晚上自己坐在酒吧灯火下美丽的侧影,她一下子差点哭了出来,然后,再看那张贺卡,上面写着:一杯苦艾酒和一轮落日又有什么不同?下面,画了一颗正被利箭射穿的心,吴敏知道那是一颗正在疼痛的心;再下面,是一个手机号码,不,那其实是几千行几万行密码,而吴敏已经把它们破译出来,它们只是一句呼喊:我爱你,或者,无数声哀求:给我回复吧!最后是一个龙飞凤舞的签名,吴敏一点也认不出那个签名,但她懂得。吴敏掏出手机,眼泪流了下来,她用右手食指擦去一颗正滑落面颊的泪珠,接着,用这只手指给那个手机写短信,手指沾着泪水,触屏不灵敏,她又在左手手背上擦干了右手的食指,然后再用无名指小心擦去屏幕上留下的一串极为细小的微型泪滴,之后打出了:Absinthe makes the tart grow fonder。苦艾酒让妓女也变得多情。(这是她这段时间研究苦艾酒的结果。)发出去了。无线电波从她的手机飞出去,沿着无人知晓的路径,以光的速度,在几乎一瞬间,找到了他,进入他的手机,唤起震动,当他接通手机时的那一刻,他和她就连在了一起,是手机消融掉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时空阻隔,也将他们永久地变成了一个巨大网络中的两个结点。

 

*

在知道了夏雨的博客后的第一天夜晚,吴敏就读到了那首《庞勒维猜想》。然而,再次阅读夏雨的博客,是一个月以后,吴敏读完了海明威的《死在午后》和《乞力马扎罗的雪》。这一次,吴敏在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会进入夏雨的博客,慢慢地读一会儿。有时读完就睡了;有时是读着读着就睡了;有时读完就再也睡不着了。有许多文字是反复的读了好几遍。直到有一天把里面的文字都读完了。她想,怎么没有了?怎么都读完了呢?之后,她就不再看了。

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再看了。

 

 

*

 

时间

 

有那么多的鲜花

为你开放

你却

一定

要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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