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竹子,我有偏爱,纽约前年百年一遇的暴风雨警告,提醒了我,用尼龙绳, 预先将十几枝两人高的竹子,在腰间团团围起来,左右拉开,一头绑在砖头矮墙上,一头绑在雨布包起的烧烤炉上,当暴风雨肆意呼啸着袭来时,我捧着热咖啡,站在窗前,欣赏着摇摇不坠的竹群狂舞---心里好不得意。。。
对与花,除了绘画的时候,平时我不太留意,倒不是因为那棵玫瑰是前屋主留下而竹子是我自己种的 。等太座想剪下来放进花瓶、不至于被暴雨打散时----风暴已经在咆哮了。。。
暴风雨过后,出太阳了,小露台布满了破碎的竹叶、树叶,倒地的户外凳子和零乱的蓝色尼龙绳间--忽然,看到这枝玫瑰坚挺地伸乡天空,好像傲慢地对我说:哼哼,别以为没你的保护,我就挺不过暴风骤雨--百年一遇又怎样 ?我还不是照样艳丽,虽然,披着少许的残衣--残缺美--还是美啊。。。
这朵玫瑰,在暴风雨中沐浴之后,每一片花瓣都透着异常清新透彻的光彩,它有着这样奇特的美态,多少年了,花开花落, 近在眼前,我居然从来没有发现过 。惊叹过后,我想对它说,真对不起!为了表示抱歉的诚意---我为你留影、立传吧。。。
四十九年前起,那场浩劫中国大地足足十年的史无前列的狂风暴雨,不知摧残了多少生灵。
我的邻居女童伴,那年,她刚长成弄堂里最青纯艳丽夺目的一朵花蕊,可是,一夜之间,被红卫兵凌辱得生不如死。凌晨撞到她被放回家的邻居悄悄说,她一向粉红发光的脸,惨白的像一张被风吹起的薄纸,。。。因为是“黑五类”出身,她为了保护父母,强忍苦痛,无处申诉。因为是“黑五类”,她天生的少女美也成了“罪恶”的象征,没有了同伴,躲在家里,足不出户。
我和T兄商量,我们自小一起长大,早前,三家的父辈、兄长、姐妹都有往来,不久前,我们还在居委少年中心一起打乒乓,如今,我们没能力保护她,可是,我们该去看看她。
某日,我俩走进以往常去的她的家门。。。她那一向以四朵金花、两个帅哥为骄傲的富态的母亲,憔悴的几乎认不出来,满脸愁容,比任何时候更热情地接待了我们。我俩自己都是懵懂少年,根本讲不来一句适合的安慰话,自然,我们也不愿意提起与那件事有关的一切,只希望像以前那样,偶然去她家,陪陪她说说话。不过,T兄的勇气让我由衷敬佩,因为,他本身是个“狗崽子”--他身为资本家的父亲正遭遇造反派的批斗。
某日,她突然对我们说,“失身”后,她想过去死,可是,还没报答父母养育之恩,舍不得。。。母女俩,日夜含泪相拥。。。走出门来,T 兄居然抓着我问:“失身”是什么意思。。。
两年里,她潜在家中精心刺绣,手艺精致,图案清秀,美不胜数,远近闻名--我又看到了她昔日的灿烂笑容,渐渐恢复了儿时无拘无束的友情。不过,有时,我和T兄好像是她眼中不懂事的小弟弟,虽然,我们年龄相仿。
那天,阳光特别猛烈,她穿着贴身的西装短裤、短袖忖衫,曾属学校篮球队的修长、雪白的两腿下,光脚丫夹着人字型海面拖鞋,过肩的长发,扎成马尾,骑着自行车--像一朵盛开的玫瑰、带着刺、披着阳光、穿过我家昏暗的过道,呼啦啦踏进我家。即使在今时今日,这样一个十九岁的少女走在街上,都是一道夺目的亮丽的景致;然而,在男女服装几乎不分的封闭的文革时期,虽然红卫兵、造反派的暴行受到了某些制裁---她还是像一颗投入我们平静的弄堂里的无声炸弹(还好,我家搬离了那个是非不断的老弄堂)---妹妹和母亲都被她迷人的风采怔住了。
那天,我为印尼华侨朋友设计了睡衣、手绢上的英文字母,请她帮忙刺绣。她走之后,母亲和妹妹对她摆脱噩梦、恢复自信感到高兴,不过,对她天生艳丽的光芒,却自然地表示出荒诞时代特有的重重忧心。而强说愁的少年的我,却不以为然,我隐隐地看到了她劫后重生的强打精神、故作潇洒。无耻的猥琐男人,曾借着“革命”、“造反”的名义摧残过她脆弱的身心,可是,她坚贞的风骨和好强的内心,还是那么光鲜、靓丽----就像一朵暴风雨后的玫瑰,她依然可以婷婷玉立,依然可以傲视卑鄙、嘲笑无耻。
不久,为了避开因其他强奸罪入狱又放出来的红卫兵暴徒的无耻纠缠,她毅然离开了上海,远赴冰天雪地的东北。临走,她让我为她画了几张洋娃娃。从东北给我寄来的毛茸茸皮帽皮大衣的相片,笑得像朵冰山上盛开的雪莲。。。她為何笑得那麼陽光燦爛,因為,他哥哥的死黨,辭退了上海工廠的職務,陪著她一起到遙遠的黑龍江農場,當她的護花使者,結婚、生子。。。
二十二年后,我们在上海重逢,岁月无情,可是,她浑身上下散发着上海女子的成熟美的风情,比起同龄人来说,她显得格外年轻,活泼,健康,艳丽,还挟着一些少女时代的任性和张扬-----她好像要向老天爷追回失去过的一切。
随着年龄、阅历、社会环境的变化,某些上海世俗女子的缺点在她身上越来越明显,尤其是过度的虚荣心,使得我们老朋友、老邻居之间真正的沟通和共鸣越来越少,情义朴实数十年如一日的知交T兄,有时表示出他的不屑与反感。我说,只要想想她在那场难忘的暴风雨中曾经受过怎样不幸的痛不欲生的摧残------你我都该将注意力转向欣赏她的外在美------她的笑容,她的举止,甚至她的背影,已过花甲之年,依然透着一股苍凉的残缺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