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耳朵有些失灵。耳朵失灵,那是老年病。我父亲就是在五六十岁时耳朵开始失灵。老人就像老车,不是这里就是那里出毛病,而且不管怎么修补都还是一部老车,还会按下去葫芦起来瓢地出毛病。没有人可以逃过面对老病死,包括释迦牟尼。并且释迦牟尼更进一步,把生与老病死并列为人生四苦之一,因为有生才有老病死,没有生也就没有老病死。所以生是一切苦的起源。
把自己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来看,释迦牟尼的看法不错。但如果把自己作为整个人类的一个小小载体来看就会看到事情的另外一些方面。有一次在院子里挨了蚊子叮,想到:碰上我的这一只蚊子是吃饱了,可是这样成功偷袭满载而去的蚊子毕竟是极少数,那么多没碰上如我这样可食之物的蚊子便是全都饿死了。蚊子的老病死比人不知要残酷多少倍,却还能维持它们在全球每一个天涯海角的昌盛,靠的就是它们强大的繁殖能力。一只蚊子是渺小的,蚊子作为一个物种是伟大的。生是蚊子们对付老病死的法宝。
说到这里,要注意到生的两层不同意思:释迦牟尼人生四苦中的生是指自己的出生,一只偶尔吃饱一顿饭的渺小蚊子的伟大法宝是生出蚊子家族的下一代火种。着眼点在自己身上,生即是苦。把眼光从自己身上拿开,生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事。没有生,地球就跟外太空之中冰冷的冥王星没什么两样。
一个人与一只蚊子一样渺小,人类也跟蚊类一样伟大。人类的伟大靠的同样是强大的繁殖力:人类因两性吸引而愉悦,那是造物主早就写在基因里的。那愉悦是一种释放。所谓为人父母,就是把人类托付的重负从自己肩上拿下来,交给下一代。新出世的孩子是这个世界的主角。是他们担负着这个物种繁衍下去的责任。他们的父母只是侍者罢了。
想到两句话。第一句是毛泽东在给留苏学生讲话时说的:“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这段话从小就如雷贯耳,但现在想起来又有新的回味,因为“我们”的角色在转换了。从前,我们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世界是我们的。现在,他们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世界是他们的。父母教育孩子,不过是给他们堂皇登基来做些准备、当顾问、提建议而已。当然,父母经常是不甘于这样的角色。毛也只是嘴上这样说,却做不到。他还是恋栈他的权力。人要是懂得释放的愉悦多好。这才是顺应自然规律。年轻人与他们的父辈不同是大大的好事。我看中国的年轻人面相之中就没有他们上几辈那样狠毒,这让我对中国的未来有信心。
第二句是美国著名犹太教牧师Abraham Joshua Heschel说的:"我年轻时崇拜聪明人。现在老了,我崇拜的是好人 (When I was young, I admired clever people. Now that I am old, I admire kind people)." 我经历过完全一样的转变:我小时候崇拜的是爱因斯坦那样的天才人物。现在我知道,人聪明点不过是有益于他自己的生存罢了。个人总是渺小并短暂的,不管他如何聪明。但好人不一样:他们的生存不是只为自己,他们的生命超出了他们的身体之限。说大一点,是好人托起了整个人类。住过聪明人多的地方,也住过好人多的地方,我发现好人多的地方要比聪明人多的地方更适宜居住得多。只知道欢娱的父母已经跟蚊子一样伟大,但如果父母还知道做个好人,就会培养出好孩子。好孩子长大就是好人。好人是人类之昌盛更胜过蚊子之处。
孩子也不只是好人父母的受益者。在我的老家,好人与窝囊废和受气包是同义词,但我的孩子们教会了我怎样做个好人,也让我发现学做父母的过程就是学做好人的过程。
写到这里开始明白为什么带孩子可以是一件快乐的事了。这是造物主在人类基因之中早就写好了的。
(完)